第18章人鱼之海
后深草天皇宝治元年三月二十日,津轻的大浦地区开始有人鱼漂流而来,其外形大致描述如下:头上长着如细长海草般茂密的绿色头髮,脸上带着美女的哀愁,在眉间有着小小红色的鸡冠,上半身宛如水晶般透明泛着幽蓝色的光,乳房如同两粒南天竺的红色果实并排贴在胸前,下半身是鱼的形状,上头有密密麻麻的鱼鳞如网状般排列着,一不留神很容易看成金色的花瓣,尾鳍是金黄色犹如巨大的银杏叶,其声音像诱捕云雀时吹的竹笛声,清朗而悠扬。虽然是传说中世间稀有的生物,但据说至今仍有不少像这般奇妙的人鱼栖息在遥远的北极海域。
从前,松前之国[注]的浦奉行[注]名叫中堂金内,是个既勇敢又有胆识且天性耿直的中年武士。有一年冬天,在松前的各个海滨执行巡逻勤务,接近夕暮时分,他走到名为鲑川的小海湾畔,在那儿寻求便船搭乘,打算在当天之内抵达下个港口。同船有五、六人,北国的冬天难得放晴,他们十分幸运地朝向平静的海面出航,距离海岸大约八丁的时候,原本平静无风的海面忽然颳起狂风,整艘船就像树叶一样,在汹涌的浪涛里载浮载沉,船上的乘客个个吓得面如灰土。有人看起来很不舒服,难过地叫着“再会吧,再会吧,我思慕的人。”有人慌慌张张地从书箱取出观音经,拿反了也浑然未觉,双手把佛经举得老高,就这样摊开来哽咽地念着经文。有人把装满酒的葫芦拉到身边,拚死命大口喝下去,倘若不把酒通通喝光就算死也死不瞑目,喝到一滴酒也不剩的空葫芦,成了救生用的浮袋,那人拿起不足五寸的小小葫芦,意味深长地展示给所有人看。有人可能是基于某种迷信,不断地用指尖沾着口水涂抹在自己的额头上。有人焦躁地掏出钱包确认里头的金额,喃喃自语地说“少了一两银子”,周围的乘客纷纷投以嫌恶的眼神瞪着那个人。还有的人在这种生命垂危的紧要关头,毫无意义地大声嚷嚷着我的脚残废了。船上各式各样的骚动此起彼落,随着浪头愈来愈高,船身上下剧烈地震动,如今众人已耗尽力气不再喧闹。船家首先摔倒在船底,声嘶力竭地哭喊着“饶了我吧”,船上的乘客全都六神无主地哭作一团,只有中堂金内一人,从一开始就背对着船舷盘腿而坐,默默地双手盘在胸前,直视着前方的动静,没多久眼前的海水变成了金色,当他看见五色的水珠喷散的同时,白色的浪涛一分为二,人鱼突然出现了。
[注] 位于北海道南部的松前藩。
[注] 掌管滨海事务的行政官,相当于海巡署的署长。
她的外形和传说中听闻过的几乎一样,她甩了甩头,把绿色的头髮拨到背后,水晶的双臂在海水划没两下,就像蛇一样极其快速地靠近金内的船,接着张开红色小嘴,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笛音。当她妨碍了船的行进,金内怒而从行李中取出半弓,口中默念神尊的名号,咻地一声射出箭,不偏不倚射中了人鱼的肩膀,人鱼无声地沉没在浪涛间,狂风巨浪顷刻间恢复了海面原本的风平浪静,斜阳和煦地照进船舱里,船家惊魂未甫地站起身来,怔怔地说着:“该不会是梦吧?”金内并不是那种会轻易地大吹大擂来彰显自己功劳的武士,他默默地微笑,仍旧和先前一样双手盘在胸前倚靠船舷端坐着。船上的乘客皆已面色惨白,有人难为情地发出尖锐的笑声,以掩饰内心的恐惧和不安。有人好不容易看开似的把酒一口气喝光了,现在却把五寸不到、一滴酒也没的葫芦倒过来大力摇晃,如此重複着这愚癡可笑的动作。又有位八十岁的老爷爷,痛苦地叫着留在家中的年轻小妾,一边说着刚才那样真可怕啊,一边不慌不忙地整理衣领,并做出结论,这必定是传说中的水龙卷。话说在越中越后一带的海面上经常可见这样的水龙卷,尤其是夏天这种现象发生得特别频繁,一大团乌云从虚空中下沉,海水宛如被吸上去似的呈现倒逆的涡卷,乌云和潮水融为一体化成擎天水柱,定睛一看,那惊人的水柱中龙头龙尾清晰可见、历历在目,就好像妖怪故事集中描述那样活灵活现。
另外,在别本书上则是记载着,曾有人从江户搭船航行经过东海道的兴津海面上,突然一团乌云从虚空朝着这艘船飞过来,船家大为惊骇,眼看着这艘船就要被水龙卷吸捲上去,他急忙削去头髮点火燃烧,船内所有人也立刻倣傚他的做法,纷纷削去头髮点火燃烧,一时间臭气冲天,转眼间乌云应时消散。船客之中有位秃头佬一脸严肃安静地抚摸着自己的头说道:“真不巧,老朽若是还年轻,刚才必定马上削去头髮,绝无二话!”拿着观音经的那位仁兄,一脸癡傻地转向一旁,附和地说:“咦?这样啊。”这一切必定是观音的力量在保佑我们,他低声地喃喃自道,正当他闭上眼睛默念“南无观世音大菩萨”佛号时,另一人则是从自己怀中发现了刚才不见的一两银子,狂喜地大叫:“啊!钱找到了!”而金内完全不为所动,只是笑容满面地看着这一切。不久,船摇摇晃晃地驶入港口,众人浑然不知拯救自己性命的大恩人就在眼前,很单纯地彼此互相道贺一同踏上了陆地。
中堂金内很快地回到了松前城,向他的上司野田武藏详细地稟报这次在各个海滨巡视的结果,然后放鬆地聊起旅途所见的各式名产,在海上遭遇到人鱼的事,也只是淡淡地如实陈述,丝毫没有额外加油添醋。武藏深知金内为人耿直的个性,不疑有他,单纯地相信金内所描述的有关人鱼不可思议的经历,必定千真万确。武藏闻之大喜,拍了一下膝盖,对金内说道,这是我这阵子以来听到最稀奇古怪的故事,多亏你的沉着勇武拯救了船上的人倖免于难,我要马上将此事在殿下御前公开,表彰你的义行。话一说完,金内面红耳赤,急忙推辞:“且慢且慢,此等分内之事,不足挂齿。”武藏很清楚金内向来不喜邀功,便强力说服他说:“话不能这么说,这是史无前例的大功勛,这么一来也能激励诸侯臣子的后起之秀。”语毕便带着不知所措的金内,一同前往殿下的御前公开露面,碰巧多位御前重臣都在现场,野田武藏见此光景,精神为之一振,便滔滔不绝地转述金内在旅途中所发生的奇谈,并讚扬他立下了世间难得的功勛,包括殿下为首,在座者皆移膝倾听武藏的发言。唯独当中有一人对此不以为然,他的名字叫做青崎百右卫门,父亲百之丞是松前的家老,拜其忠勤奉公之庇荫,父亲去世之后,他继承了相当优渥的俸禄,不用做任何事,却可以与御前重臣平起平坐,他仗着家世背景好,不时蔑视同辈。虽说前来青崎家中提亲者络绎不绝,其中不乏富家千金、名门闺秀,然而今年四十一岁的他却仍未娶妻,成天饮酒作乐过着逍遥自在的快活日子。坦白说只要他开个口说想娶媳妇,谁不想把女儿嫁给他呢?虽说这是他自己的傲慢惹来的下场,但毕竟世人无法认同他总是没事找事地对诸侯臣子冷嘲热讽。他长得其貌不扬,近乎六尺的身长,极瘦的身形,两手的手指犹如笔轴般修长,凹陷的小眼露出猥琐的青光,鼻子是大大的鹰勾鼻,长着一副歪嘴脸斜的模样,俨然地狱青鬼的样貌,那些诸侯臣子个个都讨厌他。这个百右卫门,武藏的故事还听不到一半,就发出一阵冷笑,叫道:“喂,玄斋!”他不看场合,就逕自对着坐在末座上的茶坊主玄斋胡乱搭话。
“这事你怎么看?根本不值一提的故事,竟然还特意向殿下稟告,真是思虑不周啊。世上没有妖怪,没有不可思议之事,猴子的脸是红色的,每条狗都有四只脚。至于人鱼什么的,不是只有在孩子们的童话故事里才有吗?年纪都一大把了,还相信什么额头上长着红色的鸡冠,岂不是愚蠢可笑吗?”接着好像旁若无人似的,语调更加高亢起来。“喂,玄斋!好吧,那个叫什么人鱼的奇怪鱼类说是住在北海,又说射中了史无前例的妖怪,在我看来没有神通力是办不到的。就凭三脚猫功夫怎么可能治得了妖怪?鸟有翅膀鱼有鳍。飞在天空中的小鸟,你说牠要射中游泳的金鱼谈何容易啊,更何况想要制伏那种说是上半身宛如水晶般的妖物,若不能将弓矢八幡大菩萨[注]、源赖光[注]、源义纲[注]、镇西八郎[注]、田原藤太[注]等,这些个力量聚集在一起,拥有如此厉害的本事,想打倒妖物,我看连门都没有。不,事实胜于雄辩,喏,臣家中庭院的泉水饲养着金鱼,这你知道吧。只需要些许浅水就能自由自在摇摆着鱼鳍游来游去,前些日子闲得发慌,用雀小弓射了二百支小箭,也没能射中那只金鱼,想必金内君在海上遭逢突如其来的旋风,惊慌失措之际,射中了漂流的腐木,真是幸运啊!”
[注] 日本武神。
[注] 日本平安时代中期武将,善射,为人英武,骁勇冠世。
[注] 日本平安时代末期武将。⑥即源为朝,通称“镇西八郎”,为平安时代末期武将,身材魁梧,好用强弓,是着名的弓箭高手。
[注] 即藤原秀乡,别名“田原藤太”,是日本平安时代中期武将。
他抓着还搞不清楚状况,动作扭扭捏捏的茶坊主来到殿下面前,既是嘲讽又是谩骂。野田武藏受不了这番嘲弄,突然用力转身面朝百右卫门的方向说道:“没想到阁下知识竟如此浅薄!”平素对于百右卫门蛮横无理的行为早就心生不满,武藏逮着了机会,用咬牙切齿的语调进行反驳:“总之,唯有一知半解的人,才会说什么世上没有不可思议之事,没有妖怪,用那种露骨的说话方式在那边装模作样。日本自古以来就是神国,这是超越常理不可思议的真实,是显而易见的存在。拿阁下家中清浅的泉水来比拟实在令人费解。神国三千年,山海万里之内不乏千奇百态的生物出现,在古代也有不少类似的记载。例如仁德天皇在位时,飞驒地区[注]有一身两面的人;天武天皇治理天下时,丹波的山家出了长有十二角的牛;文武天皇在位时,庆云四年六月十五日,有身长八丈宽一丈二尺的一头三面的恶鬼,远从异国而来,以上这些例子若能接受的话,这次的人鱼,也没什么好值得怀疑的。”武藏乘胜追击,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说完。百右卫门苍白的脸如今更加苍白了,他冷冷地笑着说:
“依我看来,阁下才是一知半解,班门弄斧。臣不喜辩论,辩论乃下等人之所为,与急功近利者无异。吾已非孩童。青筋暴突妄谈空论,只会更加深彼此各持己见僵持不下的结果。辩论既无趣又乏味。臣未尝言世上没有人鱼。只是未曾亲见。既然金内君立下如此功勛,何不顺便将那人鱼带过来进献御前?”百右卫门带着恨意、说大话挑衅对方。
[注] 位于今岐阜县北部。
武藏也不甘示弱向前一步大声咆哮:“对武士而言,最重要的莫过于一个『信』字。若说非得要手到擒来眼见为凭才愿意相信,哎呀呀,阁下的心魂看来值得怜悯啊。如果心不愿意相信,这个世间就不存在任何实体。非得要眼见为凭才愿意相信的话,就算让你亲眼瞧见也等于做白日梦。承认实体的存在必先从信出发。然而,信根源于心的情爱。由此可见阁下的心里面,既无情爱,亦无信义。在座的各位都看见了,金内君遭阁下如此毒舌对待,毁坏名声,从刚才就浑身颤抖,内心在淌血哭泣。金内君与阁下不同,有道是巧言令色鲜矣仁,阁下难道不知道金内君素来是个诚实无欺之人吗?”武藏句句属实,令对方哑口无言,可见百右卫门根本不是他的对手。
“那个,殿下起身返回寝宫。看来不大高兴。”百右卫门以威严的口气说着,随即转身向城主跪地伏身。
“哎呀哎呀,你们这些混蛋只会添麻烦。”他低声喃喃地站起身来,“满脑子的坏事说成是诚实无欺也未可知,将梦或迷信当作煞有其事地流传出去,就是有你们这种人,才会在世间蛊惑人心。”百右卫门匆匆丢了这么一句,便如猫步般毫无声响退出大殿。其余要臣,或憎恶百右卫门专使坏心眼儿,或讨厌武藏说起话来咄咄逼人,认为两人都有错,也有人刚才在打瞌睡,到底是为何引发辩论也不晓得,茫然地起身,在座者纷纷离席,最后只剩下武藏和金内留在大殿上。武藏悔恨不已咬牙切齿地说:
“都怪本座多言。金内君,依我看来。你是武士,应该已经有所觉悟,无论何时无论任何事,我武藏都会支持你。随便你怎么做都好,今天就到此为止。”武藏尽可能地安抚,然而金内听了这些安慰的话,还是觉得悲愤莫名,好一会儿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无声地恸哭。不幸的人,就算他人施予同情保护,比起喜悦,反而更加意识到自身的不幸及痛苦。彷彿一时之间失去了方向,金内哭了又哭,他意识到自己生命即将完结了,用握紧的拳头拭去泪水,抬起头来,依然语带哽咽地说道:
“卑职不胜感激。刚才百右卫门屡屡口出恶言,很想把它当作耳边风,恕金内鲁莽,这事确实令卑职左右为难,在殿下御前,忍了又忍,却只能将悔恨的泪水嚥下去,吾人已有赴死的决心。虽说假使现在立刻追出去将那个百右卫门捅一刀是轻而易举的事,但是这么一来诸侯臣子会以为金内是被百右卫门看穿了谎言,因而恼羞成怒才会做出刃物刺伤对方的举措,吾人所说的人鱼故事也会因此而不了了之,只会给您增添不必要的麻烦。卑职不知如何是好,以此无用之身,继续苟活在这世上,倒不如趁此机会再多活些时日,再去一趟鲑川的海湾侦察,我相信弓矢八幡不会抛下我不管,待吾人找到那个人鱼的尸骸时,就是金内的武运尚未结束的证据,带着这个让诸侯臣子亲眼瞧瞧,之后,对百右卫门就可以毫无顾忌,狠狠地痛殴他一顿。对此,吾人已有必死的觉悟,纵使切腹也会含笑九泉。”语毕,武藏感到相当惋惜地陪着他哭泣道:
“我武藏也真是无用,原本想在殿下面前好好表彰你建立的功勛,都是我的错。莫名其妙地跟对方进行人鱼之辩。孰可忍孰不可忍,那个男的非死不可。我饶恕你,金内,下辈子你依然是个好武士。”武藏别过脸站起来说:“你不用操心家人,我会负责照顾的。”做出如此强而有力的保证后,便离开了大殿。
金内的私宅住着女儿八重和女佣小鞠两人。八重年方十六,是身材高挑、皮肤白皙、鼻子高挺,容貌清新的女孩,而小鞠已经二十一岁,个子娇小,活泼伶俐。金内的妻子,已于六年前病殁。那一天,金内努力表现出开朗的样子回到私宅。随即又整理行囊準备启程远行,对女儿八重只说了这么一句“也许这次远行待得时间比较长,妳要好好看家。”他把攒下的积蓄几乎全数塞进他怀中的口袋里,然后逃也似的离开家。
“父亲大人,似乎有点不太寻常。”八重送父亲出门后,对小鞠如此说道。
“您说的没错。”小鞠淡淡地表示同意,金内对于说谎这种事并不在行。就算表面上再怎么开朗地笑着,也无法掩饰他真实的心情。就连十六岁的女儿,以及佣人也看得出来。
“妳看他带走了不少钱呢。”八重甚至连父亲带走钱的事情,也看得一清二楚。
“这件事并不单纯。”小鞠,点了点头,态度判若两人,喃喃地说。
“我感到很忐忑不安。”八重说着,双袖捂着胸口。
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?但愿不是什么坏事,我现在马上去把家中里里外外打扫乾净。”小鞠很快地捲起衣袖开始忙碌。
就在此时,野田武藏连随从也不带,身穿便服悄悄来到金内的私宅。
“金内君,出门了吗?”对八重小声地探问。
“是的。带着不少钱出门去了。”
武藏苦笑着,终究是迟了一步。
“令尊或许会待上很长一段时间。看家的这段日子,如果遇到什么困难,请不要客气记得要来找我商量。这是本座的一点小礼。”武藏说完,给了八重一笔为数可观的钱,然后逕自离去。
这下子,八重更加确信父亲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事,她毕竟是武士的女儿,从那夜起,每天晚上都会紧抱着怀剑,甚至连腰带也不解开,就这样蜷缩着睡觉。
另一方面,中堂金内启程出发去找人鱼,他抵达鲑川的海湾一隅,召集了所有村子里的渔夫,将他带出来的钱一点也不剩地给了他们。但并不是将他们当作僕役指使,中堂金内将自己身上所发生的大事,悄悄地告诉他们,很诚恳地拜託渔夫们帮忙,很明显他是个刚正不阿、公私有别的人,说完后,稍稍停顿了一下,开始面红耳赤。也不知道渔夫们对金内的话是否採信。他苦笑着,怯懦地说完了开场白,便开始讲述过往有关人鱼的故事,金内赌上自己的性命恳请他们帮忙,一定要从海底下搜出那只人鱼的尸骸,若不能让那个可恶的家伙亲眼瞧见心服口服,那么金内身为武士的面子怎么挂得住?这寒冷天气里,虽然是辛苦了些,但希望他们全力以赴帮忙找出那只怪鱼的尸骸,正当那时雨雪霏霏狂舞于波涛汹涌的海边,他声嘶力竭地恳求,几位老渔夫深信并且同情他的遭遇,而年轻的渔夫们则是一边怀疑他说的人鱼究竟是真是假,纵然如此,还是多少引起了他们的好奇心。总之,撒下了大网,在海底下试着打捞,结果打捞上来的却是鲱鱼、鳕鱼、螃蟹、沙丁鱼、比目鱼之类,平常司空见惯的鱼类,根本看不到像是那只怪鱼的东西,这天无功而返,后来连续两天也一样,毫无所获。
全村总动员让船只浮在海面上作业,忍受寒风刺骨,有时撒网有时潜入海底,历经种种的磨难进行搜查,最后都徒劳无功,年轻的渔夫们,开始发出不平之鸣。其中一位渔夫首先发难,“你们看那个武士的眼神,看起来不太正常嘛,他一定是疯了,我们居然相信一个疯子所说的话,在如此寒冷的天气潜入海中真是愚不可及,我已经不想干了。与其继续这样漫无目标地寻找海里的人鱼,还不如让村子里的人鱼替我温热一下更快活。”他们聚在海边围着火堆一边说着低俗的笑话,大声谈笑。金内则是一个人悲伤地假装没听见,一心祈求龙神的保佑,若能在这个海湾找到那只人鱼,就算只有一枚鳞片一根头髮也好,比起吾人的面子,武藏君的名誉更重要。同时他想起自己曾发誓,要在众人面前辱骂百右卫门,并且证明自己的清白,给予对方痛快的一刀,至少也要正面地给对方一点教训,才能消心中之恨,金内把头伸出去望向海湾的姿态着实令人同情,在一旁的老渔夫见此光景不由得热泪盈眶。
“唉呀,没问题的啦。虽然年轻人净是会说那种风凉话,不过啊,我们确实在这个海湾看见了被武士您射中的人鱼沉到了海底。这附近的海域啊,从以前就存在着形形色色不可思议的鱼类,年轻人并不知道这些事。在我们的孩提时期,喏,这个海域出现过名为老祖宗的大鱼,牠出现的时候,那股气势实在不得了。不是老夫在吹牛,那条鱼的身形,足足有二、三里那么长,不,也许更大也说不定。至今还没有人见过那条鱼的全貌。每当那条鱼出现的时候,海底会发出像是雷鸣的巨响,明明没有风却掀起了巨浪,像鲸鱼之类的也纷纷各奔东西,避之唯恐不及,就连渔船上的人也会大声叫着:『喂,老祖宗鱼来啦!』彼此互相示警赶紧拚命地划回海滨,没多久,老祖宗鱼浮出海面,那个模样啊,就像是在海面上突然间出现了好几座大岛,其实这只是老祖宗鱼的背或鳍隐约看得见的部分而已,整条鱼非常非常大,绝不止有这样而已。根本难以测量。这条老祖宗鱼根本不把小鱼看在眼里,听说牠只吃鲸鱼维生,二十寻三十寻的鲸鱼可以一口气吞下去,那个吞食的模样,就像鲸鱼在吞沙丁鱼一样,光凭想像就够惊人的吧?所以说鲸鱼,只要听见海底出现轰鸣声,就会吓得各奔东西四处逃窜。知道吗?还有非常可怕的鱼。从前啊在虾夷之海,像这样妖怪一般的鱼多的是。武士先生所说的人鱼故事,在我们听起来,一点也不足为奇。这没什么好奇怪的。这里从前是二里三里长的老祖宗鱼曾经巡游过的海域,喏,现在我们一定能找到那只人鱼的尸骸,一定要给武士先生争回面子。”老渔夫用木讷的语气拚命安慰金内,还帮他挥掉肩膀上的雪层,如此温柔又细心的对待。
啊啊,自己到头来还是受到像这样慈祥老渔夫的怜悯,变成一个命运乖舛的无用男人,这位老渔夫安慰的话语底下,总觉得充满了绝望与放弃的气息,金内又兴起了乖僻的念头,于是狂暴地站了起来,对那些渔夫们说:“拜託!吾人确实在这个海湾射中了怪鱼。我向弓矢八幡发过誓,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牠。拜託。请再努力试着找找看,就算只有一枚鳞片一根头髮也好,请务必替我找一找那只人鱼。”他丢下这句话,就踢着积雪走向岸边,抓住原本打算要回家的渔夫们的手腕说:“拜託,再一次就好!”用近乎哀求的眼神说着。渔夫们早就在事前拿了钱,如今已经失去了热情,有些意兴阑珊。就像是敷衍似的,走到接近岸边的浅水处,噗通一声撒下网子,然后,一个接一个消失了身影,不知何时岸上连一只狗也看不见了。随着日落四周逐渐变得昏暗,朔风[注]也愈来愈强劲地吹着,忽然吹起了暴风雪吹得连眼睛都睁不开,金内宛如漂流至鬼界之岛的流人俊宽[注]在浪打上岸的地方来回跺脚徘徊,到了夜晚也不返回村子。至于床铺嘛,就在一开始接近水边的船屋安顿下来,在那个小屋里他似睡非睡地打着盹儿,然而,趁着天还未亮,他又冲到了岸边,看到漂过来的藻层以为是人鱼惊喜了一下,发现不是又沮丧地快要哭出来,看到漂近岸边的腐木,也以为是人鱼立刻跳进海里游过去探个究竟,还是扑了个空于是又折返岸边。来到这里之后,他几乎滴食未进,只是嘴里一直念着“人鱼快出来、人鱼快出来”,逐渐变得有些怪异,整个人失魂落魄。
[注] 即北风,指冬天的风,也指寒风。
[注] 日本古典名着《平家物语》里有三人漂流至鬼界之岛,其中一人是俊宽僧都。
自己是真的看见了人鱼吗?射中人鱼什么的该不会是假的吧?搞不好是场梦?金内站在白雪皑皑的无人岸边独自高声狂笑,啊,如果那时自己也跟同船的乘客一样单纯地昏过去,没有看见人鱼的样子就好了。他想中途放弃的意念开始增强,看见了这世上不可思议近在眼前却遭遇到如此的磨难,反倒羡慕起那些什么也没看见、什么也不知道,然后装作一副煞有其事的表情,其实各自心里有底,虚伪地活在这世间的庸俗之人。肯定有的。在这世上那些人们无法想像不可思议的美丽生物。肯定有的。然而,只因为看了一眼,瞬间就会像自己这样坠落地狱里。搞不好自己的前世不知造了什么业,才会活得这么没有价值,或许就像是诞生在恶星下的人,除了悲惨地死去,没有其它的活路。好想乾脆在这波涛汹涌的岸边投身海底,来世变成人鱼。他垂头丧气地在岸边漫步,总觉得像是被死神迷住了似的,然后,他还是没有办法忘却人鱼的事。天色渐渐地亮了,他向着前方的海面瞥了一眼,啊啊,至少能捕到像老渔夫口中所说年纪很老的大鱼的话,不过要找到那种鱼也没那么容易,他一本正经满心悔恨地叹了口气。很遗憾的,这位勇士已经真的疯掉了,看来他顶多也只能再多活个一两天。
留守家中的女儿八重,从早到晚向神佛祈求,但愿父亲能平安归来。过了三、四天,家里的茶杯突然裂开,草鞋的鞋带突然断了,明明积雪不多,却把院子里的松树枝压断,接二连三出现不祥之兆,让八重坐立难安,无法继续待在家中。这夜,她悄悄地来到武藏的家探问父亲的下落,得知父亲人在鲑川的海湾,于是马上收拾细软与女僕小鞠两人,就着雪地上反射的微光连夜启程赶往鲑川。有时在民宅的屋檐下休息,有时在海岸的巖洞,主从二人听着不断拍打过来的海潮音假寐。八重丰润的脸颊变得削瘦,在雪地里行走极为艰难,即便二人互相加油打气,女生脚程毕竟走不快,终于在第三天的傍晚,风尘僕僕地抵达了鲑川的海岸边。天哪!阿弥陀佛,父亲已经横躺在破草蓆上全身冰冷僵硬。是当天早上,金内的尸体漂到了海边,村子里的人帮忙把尸体抬上岸来,暂时安置在破草蓆上。据说当时金内的头上缠着许多海草,从外表看上去宛如人鱼的模样。于是主从二人伴随着尸体一左一右,什么话也没说一个劲地大声痛哭,连那些瞎起鬨的渔夫们也目不忍视而把眼睛别开。
母亲早逝,如今连父亲也抛下自己,八重也不想活了,哭了又哭,泣不成声。不久,她已有了觉悟,抬起苍白的脸庞,说了一句:
“小鞠,一起死吧。”
“好的。”
正当二人安静地站起来的时候,听见后方鞑鞑的马蹄声响起。
“等等,等一等!”野田武藏扯着粗犷的嗓门喊道,那声音真教人安心。
他下马见到金内的尸体,难过地垂下头来。
“唉,怎么会落得如此凄凉。好吧,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,还管什么人鱼不人鱼。武藏很火大,真的非常火大。对于火冒三丈的武藏来说,复仇不需要任何理由。不讲道理那又如何?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。人鱼什么的不是问题。不管牠存在与否都一样。现在我只想杀掉那个可恶的家伙!喂,渔夫,我要借一匹马,给这两位女孩骑乘。快点给我找一匹过来!”武藏大发雷霆地咆哮着,声势惊人,八重和小鞠彼此相视无语。
“那样哭丧着脸实在教人看不下去。妳父亲的仇家还活着,听明白了吗?我现在立刻骑马返回城下,冲进百右卫门的房子为妳父亲报仇,妳若不能取下他的首级慰祭金内的在天之灵,也不配称作武士的女儿。别再哭哭啼啼了!”
“说到百右卫门,”身为女僕的小鞠,暗自点头进一步问道:“您说的应该是青崎百右卫门对吧?”
“没错,正是那个家伙!”
“我果然猜得没错。”小鞠沉稳地说道:“那个青崎百右卫门,曾经看中我们家小姐的姿色,三番两次拜託媒人来提亲,要我们家小姐嫁给他,我们家小姐说若要嫁给那个鹰勾鼻的家伙她宁可去死,没想到,连老爷子也……”
“这样啊,说到这件事,我清楚得很。这个混帐家伙,表面上说讨厌女人,抱定终生不娶,实际上,是个被女人抛弃,靠不住的男人。愈看愈教人想唾弃他。得不到想要的女人,竟然把矛头指向金内,欺人太甚,实在愚蠢可笑!”武藏愈说愈激动,他恨不得早一步高唱凯旋之歌。
那一夜,武藏作先锋,与两位女子手持长刀,一路杀进百右卫门的宅邸,当时百右卫门和他的小妾正在里面的房间饮酒作乐。武藏先出手,快刀斩下百右卫门细瘦的右手臂,百右卫门也毫不踌躇地拔刀对峙。小鞠一个箭步跨过去,用扫堂腿攻他的下盘,害得百右卫门只能撑着一只脚蹲坐在地下,但他仍然不甘示弱,以八重为目标激烈地砍杀。武藏冷不防将刀子砍进百右卫门的左肩,百右卫门承受不住剧烈的痛楚仰面倒下,但一息尚存,身体宛如蛇一般扭曲着,将飞镖锐利地掷向八重,八重反应敏捷地弓起身险险闪过,但由于复仇的执念非常深,她下意识地与武藏彼此对望了一眼。
最后总算是取下百右卫门的首级,八重、小鞠两人,急忙赶到鲑川的海边。武藏则是返回自己的宅邸,将这次的刺杀事件原原本本记录下来写成疏文,在未得到城主的允准之下诛杀百右卫门是重罪,他必须向城主请罪。武藏把责任都归咎在自己身上,隔天他立刻登殿吩咐家臣将疏文上奏给城主,如今心愿已了,武藏毫不迟疑地悲壮切腹以示谢罪。果真是个敢作敢当顶天立地的武士。
八重和女僕小鞠两人,则是将百右卫门的首级放在金内的尸体前作为祭品,殷切地料理完父亲的后事,然后返回私宅,关上房门静候城主的裁夺。两人穿着白无垢[注]和服,心中已有了切腹的心理準备。就在此时,朝中重臣于全城打听后评议的结果,百右卫门才是世间少见的恶人,加上武藏已引咎切腹自杀,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私人恩怨的争斗,城主也默许了这项决议。而主僕二人,总算是为父亲成功地雪耻复仇,反而获得城主的褒奖,认为她们能为主人复仇其志可嘉,于是作主将八重许配给重臣伊村作右卫门最小的儿子作之助当媳妇,并且正式继承中堂金内的名衔。而女僕小鞠,则是嫁给官拜步行目付的户井市左卫门俊美的年轻侍卫。
[注] 表里完全纯白色的和服。古代日本,白色是神圣的颜色,室町时代末期至江户时代,生产、葬礼、切腹都穿这种和服。明治之后,神道结婚仪式新娘也着白无垢和服。
后来,过了约百日之后,某个深夜里,有人来自北浦春日明神的海边有急事欲进城稟报,说有不可思议的骨骸被海浪打上岸边,身上的肉已腐烂被海水沖刷只留下骨架,其上半身几乎与人类相近,而下半身毫无疑问是鱼的形态,但外观看上去着实令人毛骨悚然,于是匆忙向城主急报。朝中的奉行很快地对此进行调查,发现在那奇形怪状的骸骨肩上不偏不倚地插着中堂金内光荣的箭镞。这下子八重的家可说是双喜临门。──此段故事的说法深具说服力。(武道传来记,卷二之四,致命的人鱼之海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