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哀蚊

我曾见过怪异的幽灵。

那是,在我刚上小学不久的事。你一定以为我当时所见如同幻灯一般模糊不清。不,可是……那宛如投影在青色蚊帐表面如幻灯般迷濛的记忆,说也奇妙,竟然一年比一年更加清晰。

依稀记得,是姊姊招赘的时候,啊……恰好是那晚发生的事。为了庆祝她结婚,许多艺伎来到我们家献唱助兴,我记得有一位长得很漂亮的艺伎小姐还为我缝补日式礼服上的绽线,父亲还跟其中一位站在走廊阴暗处、身材高大的艺伎玩相扑,两人在那边较劲,也是同一天晚上的事。隔年,父亲就去世了,如今一进门就可以看见父亲的遗像,挂在我们家客厅的墙上。每次看到父亲的照片,总是回想起那天晚上比赛相扑的画面。我父亲,绝不是那种会欺负弱小的男人,那晚的相扑,肯定是艺伎做了什么太过分的事,父亲才会以此惩罚对方。

仔细地思前想后,我确定见到幽灵就是在那晚发生的事,这点绝不会错。实在很抱歉,不知为何,我当时所见,宛如投射在青色蚊帐表面的幻灯似的……啊,文章前面已经说过了。总而言之,像是这样的感觉,反正不管怎样形容,也无法让你感到满意。单纯把它想成是梦中故事吧……也不对,那晚说着“哀蚊”的故事给我听的时候,我只记得婆婆的眼睛,以及之后的……幽灵……而已。光凭这点,你或许认为我所说的无非是一场梦吧。说它是梦,却又不是那么回事,婆婆的眼睛以及之后发生的事,无比真实地浮现在我的眼前,绝非梦境……

确实如此。我从未见过像我的婆婆如此貌美的熟龄女性。儘管去年夏天她已离开人世,若说到她临死前的容颜……那简直是美到极点。在她苍白的双颊,连夏日的树影也映照其上。明明是个美人,却与婚姻无缘,一生未曾染黑齿[注],孤独终老。

[注] 古时日本女性在出嫁时,有将牙齿染黑的习俗。

“以我这万年待嫁之身为饵,要钓出家财万贯的金龟婿也无不可。”

婆婆生前经常以这种纯熟老练的声调唱着富本节[注]古曲里的台词,想来这台词之中也颇有弦外之音吧。然而,还年幼的我根本没把它当作一回事。在成长的过程中见识了太多太多成人世界尔虞我诈的我,比起去听闻别人如何看透阴谋诡计,不如自行想像家财万贯的大宅门为何总是腥风血雨,更乐在其中。除此之外,我现在也热衷于研究故事中的幽灵,为何非得以暧昧不明的姿态现身,而乐在其中。我之所以会写这篇故事,说穿了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写。婆婆的故事被我写得如此平淡了无生趣,要是她地下有知,我想她肯定会很难过吧。我想说的是,婆婆其实是一个相当任性而为的人──曾有一次,她把一件黑色缩棉布附有纹样的羽织[注]扔掉,由此可知,她任性的程度。把老师傅叫到她的房间,学习起富本节的唱词也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。而我呢,自懂事以来,从早到晚陶醉在婆婆如泣如诉唱的老松或浅间的哀伤曲调中,因而被众人嘲笑为“隐居者”,连婆婆听到这个称号也不禁嫣然一笑。

[注] 净琉璃其中的一个派别,以弹唱三味线伴奏的方式说故事。

[注] 和服的一种。

不管怎样,我从小就喜欢亲近这位婆婆,一离开奶妈就立刻投入婆婆的怀抱。主要是因为我母亲生病,身体很虚弱,不太能照顾孩子。由于我的父亲和母亲并非婆婆的亲生孩子,所以婆婆也很少到母亲住处拜访,她一天到晚都待在主屋外的另一个房间里,而我也跟在婆婆的身旁,有时候三、四天不会见到我母亲也是常有的事。因此,婆婆就像亲姊姊一样疼爱我,每晚都会念草双纸[注]给我听。其中,当我听到卖菜阿七的故事……那时的感动,到现在依然足堪回味,以及婆婆戏称我是故事里的“吉三”那份喜悦仍跃然于心。

[注] 附插图的古典通俗小说。

在檯灯黄色的灯火下意兴阑珊地读着草双纸的婆婆,美丽的双足交叠出优雅的姿态。此情此景,至今我仍记忆犹新。尤其是那个夜晚,婆婆在我睡前说的故事─“哀蚊”,说也奇怪,我始终无法忘却。如此说来,的确是那年秋天发生的事。

“到秋天还倖存的蚊子称作哀蚊,那是不需要再点蚊香了,因为实在很可怜。”

啊,那一字一句牢牢地印在我的记忆中。婆婆一边睡一边用轻柔和缓的语调说故事给我听……婆婆抱着我入睡的时候,每次都会把我的双脚夹在她的大腿之间为我取暖。有时在寒冷的夜晚,婆婆会脱掉我的睡衣,自己也全裸、露出白皙透亮的肌肤……就这样抱着我睡觉,给予我温暖。婆婆就是如此疼爱我。

“总觉得,哀蚊就像我。好虚幻……”

她仰头一边说,一边仔细看着我的脸,此生再也找不到如此美丽的双眸。主屋那边的热闹婚礼,已然安静下来……应该是接近半夜了吧!秋风呼呼吹着,屋檐下的风铃每回轻轻响起时,也会勾起一些回忆。

哀蚊……

不,哀蚊并不是婆婆,哀蚊不存在吧,哀蚊不存在吧,可是我却听见微弱而悲哀的声响,你不也听见了吗?

就在这天晚上,我看见了幽灵……

我突然睁开眼睛,恍惚地说着“我想上厕所”。

由于婆婆并没有回答,我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四周,婆婆不在。可是我当时脑袋只想着,会不会婆婆也去上厕所了,虽然感到有点不安,但还是一个人悄悄下床,走过长廊,提心吊胆地走向厕所……虽然只有脚底特别冰冷,但因为很睏,简直就像在浓雾中游泳一样地摇来晃去。

嗯,就在此时,我看见了幽灵。

在长长的走廊一角,一团白色的东西孤单地蹲在那里……

由于距离相当远,所以看来有如底片般小小的,不过她的确是在偷窥姊姊和新郎睡的那个房间。

幽灵……,不,这绝不是在做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