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铿铿锵锵

拜启。

有一事想请教您,我为此困扰已久。

我今年二十六岁。出生于青森市的寺町。您大概不晓得吧,在寺町的清华寺的隔壁,会有一间名为TOMOYA的小花店。身为店家次男的我,就是在那儿出生的。从青森的中学毕业后,接着成为横滨某间军需工厂的事务员,在那里干了三年后,又过着四年的军队生活,宣布无条件投降的同时,回到我出生的故乡,老家已经烧掉了,父亲和兄嫂三人,在烧燬的废墟原址上搭建了一间简陋小屋生活至今。而母亲,早在我念中学四年级时就已经离开人世。

这么一来,我要是再挤进那间废址上的小屋与父亲、兄嫂同住,对他们来说也颇为难,在与父亲和兄长讨论之后,我决定去距离青森市大约二里远,位于海边部落的三等邮局A支局工作。这间邮局,是已逝母亲娘家的产业,局长正是母亲的哥哥,按理说我应该叫他舅舅。不知不觉间,我在这工作已经一年多了,日复一日,我觉得自己逐渐变成一个乏善可陈的人,实在苦恼不已。

我是在横滨的军需工厂担任事务员的时候,开始读您的小说。自从在《文体》杂誌上读到您的短篇小说后,我就会去找您的作品来看,不知不觉养成了这样的习惯,读了许多您的作品,才知道您是我中学的学长,进一步得知您在中学时代曾经在青森寺町的丰田家寄住过。旧时的回忆不禁在我内心翻腾起来。如果是开和服店的丰田先生的话,和我们家住在同一个街区,我可是相当熟悉呢。前一代的太左卫门老先生,身材很胖,与太左卫门(江户时代着名的相扑力士)这个名字很相称,而当代的太左卫门先生,人虽瘦却精神奕奕,让人不由得想叫他羽左卫门(大正时代到战前昭和时代着名的歌舞伎表演家)。不过,他们都是很好的人。丰田先生的家在这次空袭的时候全烧光,连仓库也被烧掉了。真是不幸。当我得知您曾在丰田家住过,更让我想委託当代的太左卫门先生写一封介绍信给您,然后登门拜访您,但我终究是个胆小之人,只会空想,而不敢真正付诸行动。

那段期间,我进入军队服役,被派驻千叶县参与海防工事,直到战争结束之前,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停地挖掘壕坑,即便如此,只要有半天的休假,我就会去街上找您的作品来读。好几次想写信给您,提起笔来,只写了“拜启”二字,接下来就不知道如何接续下去,一来没什么事好说,二来对您而言,我只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,所以也只能提起笔来独自困惑罢了。终于,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,我也返回了故乡,在A邮局工作,最近我去了青森,在青森的书店东瞧西瞧,想找您的作品,从您的作品中得知您也因为受灾而回到出生的故乡金木町[注],我的心再次翻腾起汹涌波潮。然而,我突然失去了前往拜访您的勇气,我考虑过很多,最后,决定写这封信给您。这次我没有在写完“拜启”之后卡住,因为我确实有事想说,是十万火急的事。

[注] 现在的青森县五所川原市,亦为太宰治出生之地。

有一事想请教您,我真的为此苦恼了好久,希望能获得解答。而且,我感觉到这不光是我一个人的问题,其他人也有类似的苦恼。请为我们指点迷津吧!不管在横滨的工厂,或是在军队中,我总想着要写封信给您,却怎么也没想到,给您的第一封信会是这样一丝喜悦也没有的内容。

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正午时分,我们集结在军队宿舍前的广场整队,收听据说是天皇陛下的玉音广播[注],实际上是除了杂音之外什么也听不见的广播。之后,有一名年轻的中尉步履铿然地登上了讲台。

[注] 指裕仁天皇透过广播向全国民众发表谈话,正式宣布日本无际件投降。

“听见了吗?明白了吗?日本接受《波茨坦宣言》,已经投降了。但那是政治上的事,我们身为军人,无论如何仍要持续抗战到底,最后不留一兵一卒全体自决,以谢君上。我自己当然会身先士卒,各位亦当有此觉悟,听清楚了没?好,各自解散!”

说完这段话,年轻的中尉步下讲台并摘下眼镜,一边走着一边拭泪。所谓严肃,说的就是那种气氛吧。我站在原地,周围的景象变得模糊黯淡,不知打哪儿吹来一阵寒风,感觉到我的身体自然而然沉入地底。

我想,那就死吧。想着死亡即将到来的真实感。前方的森林静寂无声,一团漆黑。有一群小鸟自山顶飞起,像一撮芝麻粒撒向空中,无声地飞走了。

啊,就在此刻,从我背后的军队宿舍,不知道是谁敲打着铁鎚,幽幽地传来铿铿锵锵的声响。当我一听见那个声音,剎那间,我感到有鳞片从眼中掉下来[注],战争的悲壮也好,严肃也好,一瞬间消失,好像什么附着在我身上的东西散去。转眼间,我的心情变得明朗起来,彷彿远眺夏日正午的沙漠,眼前一片空白,心里面不管有多少感慨,皆已蕩然无存。

[注] 语出新约圣经《使徒行传》。“扫罗被上帝触摸变成保罗,他被圣灵充满……保罗按手祷告,眼睛上好像有鳞片掉下来。”

接下来,我忙着把大量物品塞入背包,就这样恍恍惚惚回到了故乡。

那个,遥远传来的、幽幽的铁鎚声,有着不可思议的美丽,将我心中军国主义的幻影彻底剥落,再也不用沉醉在悲壮严肃的恶梦之中。但是那微小的声响,像是贯穿了脑髓的靶心,从那之后直到现在,我好像罹患了一种异样的、令人不快的癫痫症一样,那个铁鎚声在我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。

并不是真的有什么猛暴性发作。相反的,每当感觉被事物触动,精神为之振奋的时候,那个幽幽然,不知从哪儿发出铿铿锵锵的铁鎚声就会传入我的耳朵。于是转眼间,眼前的风景突然改变,像是电影放映到一半就戛然而止,徒留纯白的萤幕,你仔细地望着萤幕,里头什么也没有,犹如梦幻泡影,一切都失去了意义。

最初,之所以来到这间邮局,是因为在工作以外的时间,可以自由地学习我想学的东西。首先也许可以写一篇小说,写完之后寄给您指教一番,我当时是这么想的,邮局工作的空档,我试着写追忆军旅生涯的文章,投注了大量的心力,累积了近百张的稿纸。眼看着今明两天即可完成的一个秋日夕暮,从邮局下班后,我去公共澡堂泡汤,在池子里一边泡澡,一边琢磨着接下来要写的最后一章,是像《奥涅金》[注]那样华丽而悲伤的结尾呢?还是像果戈理[注]的《两个吵架的伊凡》那种令人绝望的结局?兴奋不已构思的同时,我仰望着悬挂在公共澡堂挑高天花板下的电灯泡,这时,我听见铿铿锵锵,自远处传来彷彿铁鎚的敲击声。于是乎,瞬间浪潮尽退,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泡在澡堂昏暗的角落,哗啦啦地拨弄着浴池的水波,全身光溜溜的无聊男子。

[注] 俄国文学之父普希金(Alexandr Sergyeevich Pushkin),从浪漫主义转为写实主义的第一部小说。

[注] 果戈理(Nikolay Vasilievich Gogol),俄国讽刺文学大师。

这些想法实在不值一提,我爬出了浴池,一边洗去脚底的污垢,一边竖起耳朵听其他进入公共澡堂的客人们交换的对话。普希金也好果戈理也好,就像是从外国进口的牙膏品牌一样,没什么特别的意义。走出公共澡堂,越过了桥,返回家中默默吃着晚餐,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,啪啦啪啦翻看着书桌上近百张的稿纸,被乏味至极的内容震慑住,连撕掉它们的力气也没有,以后只好拿它们来擤鼻涕了。从那以来,我再也没有写过一行类似小说的文字。

从舅舅那里仅有的藏书中,我偶尔会借一本明治大正时代的杰作小说集之类的书来看,有的时候很有感触,有的时候没什么感觉,也曾以漫不经心的态度,在飘着雪的夜里提早入睡,过着完全没有“精神生活”的日子。那段期间里,我看了《世界美术全集》之类的书,以前曾经锺情的法国印象派画作,如今竟然看不出它到底好在哪里,倒是日本元禄时代[注]尾形光琳[注]和尾形乾山[注]两人的作品令我的眼睛为之一亮。

[注] 一六八八年至一七○四年,史称元禄时代,是日本非武士阶级市民文化最繁盛的时期,中产阶级的兴起带动了文化艺术的发展,浮世绘也在此一时期广泛流行。

[注] 尾形光琳,画家、工艺家,创立后世称为“琳派”的装饰性画风。

[注] 尾形乾山为尾形光林之弟,其作品无论是製陶还是书法绘画,都流露出禅意和文人式的洒脱。

我认为光琳所绘的杜鹃之类的画作,与塞尚、莫内、高更等人相比更为出色。就这样,我对于所谓的“精神生活”又重新甦醒过来。毕竟我没有要成为光琳、乾山等名家的那种雄心壮志,而是为了满足作为一个穷乡僻壤的业余艺术爱好者,每天从早到晚尽其所能地,从事着坐在邮局的窗口清点别人的纸钞以图温饱的工作。像我这种没什么见识的人,过着这样平凡的生活,也不见得就是堕落啊。这世上或许也有所谓的“谦让的王冠”。平日兢兢业业守着本分的工作,或许才是最高尚的精神生活也未可知。

我这么想着,逐渐地,对于自己每日的生活也开始感到自豪,那时恰好在发行新币,就连穷乡僻壤的三等邮局──不不,像我们这种小邮局就是因为人手不足,才会每天忙得不可开交。那阵子我们从大清早开始就忙着受理存款申报,在旧版纸币上张贴标籤[注],累到筋疲力竭也无暇休息。况且我身为舅舅的食客,不把握这个机会报恩,更待何时?所以我更加拚命的工作,直到两只手像铁手套般沉重,感受不到手的真实感为止。

[注] 终战初期,日本经济全面崩溃,通货膨胀尤其严重,为了稳定局势,政府决意发行新纸币来替代旧币,明定旧币流通的截止期限。并强制要求老百姓将手头上的现金存入银行,到新币发行为止的几个月期间,只允许流通部分贴有标籤的旧币,以抑制通货膨胀持续扩大。

就这样白天卖力地工作,晚上像死去般沉睡,隔天早晨在闹钟响起的同时跳下床,立即飞快地赶往邮局开始大扫除。清扫之类的工作,向来是由女职员来做,但自从围绕着新币发行的大骚动展开以来,我变得有些异常,不管做什么都火力全开,并且以惊人的加速度,工作的热情一天胜过一天,大部分时间犹如狮子勇猛奋进般呈现半狂乱的状态。好不容易发行新币的忙乱工作总算告一段落,我又忙不迭地在天刚濛濛亮的清晨起床,来到邮局进行一轮清扫的工作,全部确实打扫好以后,才坐到自己的营业窗口,这时候一道晨光笔直地照在我的脸上,我瞇起睡眠不足的眼睛,不知为何感到十分心满意足。我想起“劳动是神圣的”这句话,缓缓地鬆了一口气。这时候又听见“铿铿锵锵”的声响自远处幽幽地传来,一切到此为止,所有的事物一瞬间变得荒谬可笑。我站起身来,回到自己的房间,倒在床上蒙头大睡,同事通知我用餐时间到了,我硬是推说因为身体不太舒服,今天起不来了。而那天恰好是局里最忙碌的一天,而我这个最优秀的工作能手竟然卧病在床,似乎让同事们大伤脑筋,我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。说要报答舅舅的恩情,却因为我的任性,反而给他添了麻烦。事到如今,整个人像是洩了气的汽球似的,做什么也提不起劲来,隔天还睡过头,心不在焉地坐在自己的营业窗口发愣,呵欠连连,大部分工作都交给隔壁的女职员处理。第二天、第三天,我仍然无精打采,完全变成一个做事拖拖拉拉,惹人厌的家伙──总之是个普通的、毫不起眼的窗口营业员。

“你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啊?”

被局长舅舅这么一问,我也只能淡淡一笑回答:

“没有哪里不舒服,也许是神经衰弱。”

“对嘛!对嘛!”舅舅看起来很得意。

“我也是这么想。你明明头脑不好,还看那些艰深难懂的书才会这样,依我看啊,像你这样头脑不好的男人,最好还是别去想那些複杂的问题比较好。”舅舅说着自个儿笑了,我也只好苦笑。

这位舅舅应该也是专科学校出身的,但他身上丝毫没有知识分子的气息。

然后,(我的文章里出现过很多次然后吧?这也是头脑不好的男人写文章的特色吧。没想到连我自己也挺在意这个的,可是,却在无意间写出来,实在改不掉)然后,我开始恋爱了。您可别笑我。不,您若是要笑,我也没办法。像是鱼缸中青锵鱼总是悬浮在离缸底二寸高的地方,一动也不动的静静待在那里,便会自然而然地“隐身”,我也像是那样浑浑噩噩地生活着,也不知道是何时开始,陷入了羞于启齿的恋爱状态。

开始恋爱之后,就像音乐渗入身体那样美妙呢,大概是恋爱症候群最明确的一种症状吧。其实是单恋。可是,我好喜欢好喜欢那个女人。她是这海滨部落唯一的一间小旅馆的女服务生,好像还未满二十岁。我的局长舅舅爱喝酒,每逢部落里有什么宴会在那间小旅馆举行,舅舅从来不会缺席,所以舅舅和那位女服务生彼此混得很熟。每当女服务生为了存钱或保险的事出现在邮局窗口另一边,舅舅总是对她说一些陈腐又不好笑的话调戏她。

“妳最近看起来不错嘛,很努力在存钱呢,佩服佩服,找到好主顾了吗?”

“真是无聊!”

她这么回答,还真的摆出一副感到无聊的表情。那不是凡戴克[注]画作中女人的脸,更像是他画作中贵公子的脸。她的名字叫做时田花江。我是从储金簿上得知。以前,好像住在宫城县,储金簿的住址栏上写着她以前在宫城县的地址,而且用赤线槓掉了,旁边又写了她在这里的新住址。局里的女职员私下说,宫城县因为战争受灾,在无条件投降前夕,她突然来到了这个部落,据说是那位旅馆老闆娘的远房亲戚,而且,说她品行不太好,明明还是个孩子,却很会耍手段。然而,那些疏散而来的人,没有一个能得到当地人的好评,说什么会耍手段,我一点也不相信,可是,花江小姐的存款肯定不少。虽然邮局的职员是不能公开一个人的存款状况……总之,花江小姐即便遭到局长的调戏,她仍然每週一次来存个两百圆或三百圆,存款总额不断地增加。难不成真的找到了所谓的“好主顾”吗?我虽然没有这样想,可是每次为她存入的两百圆或三百圆盖上收讫章的时候,似乎总有些怦然心动,而感到面红耳赤。

[注] 凡戴克(Anthony Van Dyck),十七世纪比利时着名的画家,擅长肖像画。

然而,我内心很不好受,儘管花江小姐绝不是什么手段厉害的人,但是,这个部落里的人大家都对她不怀好意,他们拿钱给她,然后想用这种方式毁掉她的名节吗?一定是这样!一想到这些,我甚至半夜从地板上跳起来。

儘管如此,花江小姐仍然以每週一次的频率,若无其事地来存钱。

现在,别说是脸红心跳,我因为太难受,简直就要脸色苍白,冷汗淋漓了。我接过花江小姐装模作样递来的贴着标籤,髒兮兮的一叠十圆纸币,一张一张地数着,好几次恨不得把它们全部撕碎。然后我很想对花江小姐大声说一句,那是泉镜花[注]小说的经典台词:“死也不要做别人的玩物!”[注]这句话说来唐突,却也不是像我这样土里土气的乡巴佬说得出来的台词,但我真心诚意地,无法克制地想对她说一句“死也不要做别人的玩物!物质算什么?金钱又算什么?”

[注] 泉镜花,日本小说家,其独树一格的写作风格,充满了异色的想像,日本着名作家芥川龙之介、川端康成等人在文体上均受到他的影响。

[注] 出自泉镜花小说《歌行灯》。

果然,还是有件事教我难以忘怀。那是五月下旬的事。花江小姐如往常一本正经地出现在邮局窗口的对面,说着“麻烦你了”将钱和储金簿递给了我。我叹了口气接过来,悲伤地一张张数着那些髒兮兮的纸钞。点好数目以后,将金额记入储金簿,默默地交还给花江小姐。

“五点左右,你有空吗?”

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,是春风送错了讯息吗?那句话低声又迅速。

“如果有空的话,请到桥边来。”

她如此说着,微微一笑,随即又恢复一本正经的模样转身离开了邮局。

我看了看时钟,才过两点而已,到五点下班之前,我精神涣散,不晓得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,现在完全想不起来。肯定是板着一张脸转来转去,明明是阴天,却莫名其妙地对着隔壁的女职员很大声地说着:“今天真是好天气啊!”对方愣住后,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,我藉口上厕所逃离现场……愚蠢地像个傻瓜一样吧。距离五点还差七、八分的时候,我走出了家门。我到现在还记得,走在半路上,发现自己的双手指甲未剪,为什么会这样呢?坦白说我当时真的快哭出来了。

在桥头边,花江小姐站在那里等我。我觉得她穿的裙子似乎有点短,一眼就可以看见她裸露在外修长的双腿,害我有点不好意思直视她。

“我们去海边吧。”

花江小姐看起来神色自若地说。

花江小姐走在前头,我跟在她的后头,约五六步的距离,慢慢朝海边的方向走去。虽然我们一直保持那样的距离,但两人的步调总在不知不觉间,变得相当一致,这令我很困惑。天阴沉沉的,稍微起了风,扬起了海边的沙尘。

“这里,感觉真好呢。”

花江小姐走到搁浅在岸边的两艘大渔船之间,在沙地上逕自坐了下来。

“过来嘛。坐下来就吹不到风了,好暖和哦!”

我在花江小姐伸直双腿坐的位置大约两公尺外的地方坐了下来。

“特意找你出来,真不好意思。可是,有句话不说我快受不了喏。是关于我的存款,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?”

我也有想到这个,于是用沙哑的声音回答她。

“的确,有点儿奇怪。”

“会这么想是理所当然。”花江小姐一边低头说着,一边把沙子撒在裸露的腿上。

“那些存款啊,其实不是我的钱呀,如果是我的钱,我才不会拿去存呢。一点一点的存,麻烦得要死。”

原来如此,我不发一语地点着头。

“不是吗?那个储金簿其实是老闆娘的。不过,这件事你绝对要保密,千万可别说出来哦。老闆娘啊,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,我隐隐约约知道一些,但是因为内情太複杂了,我也不想说。我心里好难受,你愿意相信我吗?”

花江小姐微笑着,我看着她的眼睛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,原来那是眼泪。

我突然很想亲吻花江小姐,若是能和花江小姐在一起,做牛做马我都愿意。

“这里的人都不怀好心眼。我想着,该不会被你误解了吧?老早就想当面跟你说清楚。今天总算下定决心。”

就在这时候,附近一间小屋忽然传来“铿铿锵锵”的敲打声。这回的声响,并非我的幻听。而是佐佐木先生位于海边的小仓库,确实传来了响亮的敲钉声。铿铿锵锵、铿铿锵锵……不绝于耳。我浑身颤抖地站起身来。

“我知道了。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。”

这时候我发现花江小姐的身后不远处有一堆狗大便,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她一声。

海浪像是倦了似的微微地起伏着,一艘小船张着髒兮兮的船帆,紧靠着岸边晃晃悠悠地开了过去。

“那么,我告辞了。”

感觉眼前一片空茫,不管那存款是如何,也不是我能插手的事。那原本就是别人的事。做为别人的玩物也好,会变成怎样也好,根本与我无关,真是没事自寻烦恼。我肚子饿了。

从那以后,花江小姐还是固定一週或十天左右,来邮局存钱。现在已经变成了几千圆的数目,但我已经完全失去兴趣。如同花江小姐所说的是老闆娘的钱也罢,或是花江小姐自己的钱也罢,不管是谁的钱,都完全与我毫不相干。

就这样,要说到底是哪一方失恋了,无论怎么说失恋的人应该是我吧,但是除了失恋以外,更令我感到悲伤的是,这样的失恋方式也未免太奇怪了。自此以后,我又重新回到那个成天浑浑噩噩的普通职员身份。

进入六月之后,我因为有事去了青森,偶然在街头碰上劳动者的示威游行。在此之前,我对于社会运动或政治运动之类的事不大感兴趣,相较之下,我认为更像是一种近乎绝望的东西。无论谁来做,结果都相同。而我自己,不管参加任何运动,到头来还不是成就了那些领导者的名声欲和权力欲,被当作垫脚石牺牲掉罢了。那些人总是毫无疑虑的,理直气壮地宣扬自己的理念“只要听我的话,不仅能救你自己,还能拯救你的家庭、你的村庄、你的国家,乃至全世界!”并以夸张的动作来强调自己的决心──你们就是因为没有听我的话,如今才会让自己身陷苦难之中。

一个男人被花魁甩了又甩、甩了又甩,便自暴自弃地大声疾呼要废除公娼,又愤然殴打美男同志,无理取闹,聒噪不休,丑态百出,偶尔得了个勋章,便欢天喜地地冲回家,得意洋洋秀给母亲:妈妈快看!然后又像献宝似的打开勋章的小盒子向妻子炫耀,谁知道妻子态度冷淡地说:“啊呀,怎么才拿到五等勋章,至少也拿个二等勋章再说吧。”做丈夫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──所以呢,我认定了那些成天参加什么政治活动、热衷社会运动的人,全是这种呈现半疯狂状态的男人。

因此,在今年四月的总选举中,任凭他们高喊民主主义也好、什么也好,我向来对这些人不大信任。自由党、进步党,还不是那些老面孔出来选,大家都好像完全不当一回事似的,而社会党、共产党则是乘势而起想要大有作为一番,说穿了,还不就是搭上日本战败的顺风车吗?就像是依附在“无条件投降”这具尸体上的蛆虫,如此不洁的印象始终难以消除。四月十日投票日当天,局长舅舅要我投票给自由党的加藤先生,我虽然满口答应却离开家到海边散步,绕了一圈便回去了。我认为,不论他们在社会问题或政治问题上提出什么惊人的见解,也解决不了我们这种日复一日生活的忧郁,然而,那一天我在青森偶然看到了劳动者的游行,我突然意识到之前的想法全是错的。

朝气蓬勃,或许可以这么形容吧。总感觉这是一场快乐的游行。我看不出来有任何忧郁的阴影或自卑的皱纹,只有热情奔放的活力。年轻的女孩们也手拿着旗帜唱着劳动歌曲,使我感到内心澎湃,不由得潸然泪下。啊,日本输掉战争真好!我想我有生之年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自由是何种面貌。如果,这是政治运动或社会运动所孕育的成果,那么人类应当把政治思想、社会思想的学习列在优先顺位。

还有,当我观看游行队伍的过程中,我逐渐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光明大道。对此我确信不移,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喜悦心情,畅快的泪水沿着脸颊滑落,像是潜入水中张开双眼,周围的景物呈现一片朦胧的暗绿色,我在那微明的水底随波蕩漾,忽然看见一面如赤焰般鲜红色的旗帜,啊啊,此情此景,鲜明的色彩,我一边流着泪,到死也不会忘记。忽然间我又听见了远方传来幽远的铁鎚声,铿铿锵锵……一切到此又完全中断了。

那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呢?似乎也无法简单地将它归咎于虚无。那铿铿锵锵的幻听,甚至连虚无也被它彻底摧毁。

一到夏天,本地青年之间,忽然兴起一股热衷体育运动的风潮。我大概多少有点老年人那种实用主义的倾向,总觉得搞这些活动没什么意思,毫无意义地光着身子相互角力,被摔出去而受重伤,表情狰狞地比赛谁跑得快,反正每个人跑百米都是二十几秒,半斤八两,实在很浪费体力。所以我从未想过要参加青年们这种体育竞赛。然而,今年八月,沿海岸线的各部落联合举办一次马拉松路跑接力赛,本郡有许多青年参加了这次的竞赛,而我们这间A邮局也成为比赛的中继站之一。从青森出发的选手,要在这里和下一段路程的选手进行交棒。上午十点刚过,从青森出发的选手们陆陆续续到达这里,局里的职员们都出去看热闹了,只剩下我和局长留在局里处理一些简易保险的整理工作。没多久,就听见外头有人大声嚷嚷着:来啦!来啦!我从座位上站起来,朝窗外望去,只见那名选手打算要做所谓的最后冲刺,他的姿势很微妙,像是努力划开空气似的,两只手犹如青蛙般尽其所能地撑开五指,配合双臂夸张的弧度,向前迈开大步,全身上下只穿一条短裤,当然也光着双脚,胸部高高地隆起,仰面朝天,露出苦闷的表情,摇摇欲坠地跑到邮局前,然后整个人闷哼一声,便栽了下去。

“干得好!加油!”旁边有人吶喊着,上前抱起那名选手,把他带到我所在的窗下,用事先準备好的一桶水,如灌顶般泼洒在他身上,看上去选手已呈现半生半死的濒危状态,脸色铁青地瘫软在地上。我望着他,一股怪异的感动袭上了心头。

真是可怜啊,二十六岁的我做出如此评价,似乎有些高傲。就说令人感动吧,总之,我觉得浪费了力气,拚死拚活地跑到这里,实在很了不起。这些人就算是拿了一等奖、二等奖,世间也没什么人会对他们感到兴趣,即便如此,他们依然卯足全力,冲刺到终点,这才教人打从心底感到钦佩。一来,他们并不是藉由马拉松接力赛来实现建设所谓的文化国家的理想;二来,也并非明明没什么远大理想,却为了装饰门面,成天把理想挂在嘴边,藉此博得世人的景仰。再者,也没有未来要成为马拉松赛跑名将的雄心壮志吧。他们心里应该很清楚,这不过只是乡间的小小比赛,时间也好成绩也好根本无关紧要。就算是回到家里,他们也不指望能拿出来向家人炫耀,说不定反而会被父亲责骂。即便如此,还是努力去跑,拼上性命去跑。得不到任何讚赏也无所谓,只是想试着跑跑看而已。这是不计报酬的行为。就连幼童冒险爬树,也有为了能摘取柿果的欲望,可是这种赌上性命的马拉松,就连这种欲望也付之阙如。这几乎是一种虚无的热情,而这种热情恰好契合了我当时空虚的心境。

我开始和局里的同事们一起做投球接球的棒球训练。每次练习,总要练到全身筋疲力竭为止,像是脱了一层皮似感到浑身舒畅。然而,正当我想到,对了!就是这个最适合我,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铿铿锵锵的声音。那种铿铿锵锵的声音,甚至连虚无的热情也能击退。

于是,这段期间,听见铿铿锵锵的声音次数越来越频繁,比方说翻开报纸,正想要一条一条地熟读新颁布的宪法,铿铿锵锵;和舅舅两人讨论局里的人事问题,心中浮现好的提案,铿铿锵锵;想要读读您的小说,铿铿锵锵;近日部落里发生火灾,正想要赶往现场时,铿铿锵锵;和舅舅共进晚餐喝了点酒,想要再多喝一些,铿铿锵锵;想着自己是不是已经疯掉了,铿铿锵锵;考虑想自杀,铿铿锵锵。

“所谓的人生,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,会是什么呢?”

昨夜和舅舅晚酌时对饮,我以玩笑的语气试着问了一句。

“人生,这我不知道,不过,世间唯有色与欲。”

真是意想不到的经典妙答。我忽然想到,要不乾脆去当个黑市贩子算了。但是,正当我想着当了黑市贩子之后赚了一万日圆的事,耳边立刻传来铿铿锵锵的声音。

请您告诉我,这声音究竟是什么?还有我该如何逃开它的纠缠?因为这声音,事实上我现在完全动弹不得了。请您务必回覆。

请容我再跟您稟告最后一件事,就连这封信写到一半的时候,也听见铿铿锵锵的声音响个不停。写这样的一封信,一点意义也没有,我努力撑到现在,只能写出这些内容。然后,实在是太无聊了,我开始自暴自弃,觉得自己写的净是些胡说八道的东西。既没有花江小姐这个人,也没有看见什么示威游行。其余的事,似乎也是凭空杜撰的。

然而,唯有铿铿锵锵是千真万确的,其他都是子虚乌有,我也没有回头重读的勇气,就这样寄给您吧。

敬具。

※※※

收到这封奇异来信的某作家,很不幸的是个不学无术毫无思想的男人,但仍然回覆对方如下:

拜覆。

真是装模作样的苦恼啊。我并不会同情像你这样的人。十目所视,十指所示之处,无论再怎样辩解也无济于事的丑态,你似乎也置身于事外。比起聪明睿智,真正的思想要靠勇气才能获得。新约《马太福音》第十章写道:“那杀身体,不能杀灵魂的,不要惧怕他们;惟有能把身体和灵魂都灭在地狱里的,正要怕他。”这里的“惧怕”比较接近“敬畏”的意思,你如果能够从耶稣的话语里,感受到雷霆万钧的力量,那么你的幻听症状应当会消失,不尽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