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雌性杂谈

听说斐济人(Fijians)生性残忍,连挚爱的妻子,只要稍有嫌弃,二话不说立即杀掉,然后吃她的肉。又听说塔斯马尼亚人(Tasmanians)当妻子死的时候,连儿子也要陪着一起殉葬,并且心平气和,面不改色。更夸张的是,澳洲有一土着部落,当妻子死时,将她运往山野,除去身上的油脂后,当作饵食钓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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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那本名为《若草》的杂誌上,发表死气沉沉的小说,不是为了好玩,想标新立异,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对读者漠不关心。因为我相信这种小说,同样也能取悦年轻读者。我知道现在社会上的年轻读者们都意外地苍老。所以说这样的小说应该很容易被接受,这是专为失去希望的人们所写的小说。

今年的二月二十六日,在东京,年轻的将校们闹出事情来[注]。这一天,我和客人围着长火钵聊起,完全不知道发生了这件事,两个人的话题绕着女性睡衣打转。

[注] 这里指的是二二六事件,一九三六年(昭和十一年)二月二十六日,受皇道派影响的陆军青年将校,以实现天皇亲政的主张,所发起的一场失败的政变。

“我还是不太明白,具体说说看嘛,写实主义的笔法呢。要提到女人的时候,还是这种笔法最适用。不觉得睡衣还是长衬衣好看?”

如果真有这种女人,就用不着去寻死了。我们彼此探触对方心底隐藏的想法,想找出对方憧憬的理想女人形象。客人想找一位二十七、八岁柔弱的侧室,她在向岛的一隅租了一间原本是商店的二楼,带着没有父亲的五岁孩子两人相依为命。他曾在川开[注]的烟火晚会,到女人住的地方去玩,给她五岁的女儿画图,画个大圆圈,中间用鲜黄色蜡笔仔细地涂满,然后告诉小女孩“这是满月哦”。小女孩的母亲穿着浅浅的水蓝色棉织睡衣,外面繫着藤蔓花样的细腰带。客人说完,便追问起我喜欢的女性。被他这样一问,我也只好娓娓道来。

[注] 东京的传统节庆之一。江户时代,隅田川夏天有泛舟纳凉的习俗,名为“川凉”,从阴曆的五月二十八日起为期三个月,开放首日名为“川开”,按往例,这一天会在两国举行烟火大会,所以又名“两国烟火”。

“我不要缩棉布料的,感觉邋里邋遢,而且摸起来绉绉的。虽说我们也不是那么积极的人嘛。”

“那上下两件式的睡衣如何?”

“更不需要,穿不穿还不都一样。只套上衣的话简直像漫画嘛。”

“这么说,还是棉织类比较好?”

“不,最好是刚洗过的男用浴衣。粗线条的直纹,腰带用一样布料的细带,和柔道服一样,在前面打上结。那个……就像旅馆的浴衣啦,那个很不错哟。让人看起来有点少年的感觉,那样的女人不是很清纯性感吗?”

“我明白了。虽然你老是说着好累好累,其实过得满奢华的嘛。就像人家常说:最华丽的祭典是葬礼,意思是一样的,你对女人的要求还真是好色啊,那髮型呢?”

“日式髮髻,我不喜欢。油得要命,处理起来很麻烦。造型又很奇怪。”

“你看那个!无造作的西洋髮型,你觉得如何?她可是演员呢,以前帝剧[注]专属的女明星看起来还不错吧。”

[注] 指的是帝国剧场,是日本第一座欧式剧院,由实业家涩泽荣一、大仓喜八郎共同设立,于一九一一年正式开幕,位于东京千代田区丸之内。

“才不是咧。女明星,只会摆个臭架子,我不喜欢。”

“别老是挖苦别人,我是跟你说正经的。”

“没错啊。我也没把它当游戏。爱可是要赌上性命的。我不会把它看得太天真。”

“我还是不明白。不如採取写实主义吧,来趟旅行试试?动用想像让女人试着做各式各样的事,说不定可以意外地领悟到一些事。”

“然而,她不是很主动的人。是像睡着了的安静女人。”

“你,不能老是处于被动状态。既然这样,只好严肃地谈。首先,让她穿上你喜欢的那种旅馆的浴衣怎样?”

“那么,不如从东京车站展开这趟旅程吧。”

“好,好,先跟她约在东京车站碰面。”

“前一天晚上,只告诉她说一起旅行吧,等她点头答应。明天下午两点我在东京车站等妳,她又点头说好。如此简单的约定。”

“等一下,等一下。对方是谁?难不成是女作家?”

“不,女作家不行,她们对我评价很负面。是对生活感到有点倦怠的女画家。不是听说有些女画家很有钱吗?”

“还不都一样。”

“说得也是。看来只剩下艺伎符合条件。总之,已经不会害怕面对男人的女人比较好。”

“旅行之前有和她发生关係吗?”

“好像有,又好像没有。就算有见面,记忆也像梦一般模糊。一年见面不会超过三次。”

“决定去哪儿旅行?”

“从东京出发,两三个小时能到的地方吧。山上的温泉不错。”

“别高兴得太早。那女的,还没到东京车站呢。”

“出发的前一天,我像是在开玩笑地约她,心想她不太可能会来,仍旧半信半疑地前往东京车站看看。如果她没来,就我一个人去吧,不过,还是等到了最后五分钟。”

“行李咧?”

“一个小皮箱。就在离两点钟还差五分的千钧一髮之际,我忽然回头。”

“那女的笑着站在那里。”

“不,她没有笑。表情一脸严肃,小声地对我说,我来迟了。”

“她不发一语地帮你提行李。”

“不,不需要麻烦。我直截了当拒绝她。”

“是蓝色的车票吗?”

“不晓得是一等车,还是三等车。应该是,三等车吧。”

“搭上火车。”

“我邀那女的前往餐车的车厢,桌上铺的白布、桌上的草花,以及窗外流逝的风景,没什么不愉快的。我一个人茫然地喝着啤酒。”

“你也邀她喝一杯啤酒。”

“不,我没邀她。我请她喝苹果西打。”

“夏天吗?”

“不,是秋天。”

“就这样一直傻傻地坐着吗?”

“我向她说谢谢。这句话连听在我耳里都觉得很诚恳。然后独自一个人陶醉地坐在那里。”

“到了旅社。已经傍晚了吧。”

“就在打算要入浴的时候,重头戏来了。”

“当然不能一起?这该如何是好?”

“怎么样也不可能一起入浴。我只好先洗,泡完澡之后,回到房间。那女的,正要换浴袍。”

“我先来说说看。要是说错了,你得跟我说。我大致上可以猜测到八九成。你坐在房间外面走廊的藤椅上,抽着香菸。抽的是狠下心买的骆驼牌香菸,看着夕阳照在满山红叶上。过了一会儿,女的从浴场回来了,把手巾摊开来晾在外面走廊的栏杆上,然后悄悄站在你身后,温顺地陪着你一起看同样的风景。她想从相同的动作中去体会你所感受到的那份美感,如此持续了五分钟。”

“不,一分钟就够了。五分钟的话,气氛会很僵。”

“晚餐送来了。里面有附酒,要喝吗?”

“先等一下。除了在东京车站,女的说了一句『我来迟了』,之后什么也没说。应该要让她再多说几句。”

“不行,在这里要是乱说话,就前功尽弃了。”

“这样啊。那么,默默地进入客房,两人在伙食前并排坐着,这样感觉很奇怪吶。”

“一点也不会。你和女侍先说点什么,那不就得了。”

“不,不是这样。女侍被她请回去了。她低声且清楚地对她说:我来就好。突然冒出了这句话。”

“原来如此,是如此体贴的女人啊。”

“然后,像男孩一样笨手笨脚地为我斟酒。一本正经的模样。之后她左手提着酒壶,把晚报摊在榻榻米上,右手扶着榻榻米,在那里看着晚报。”

“晚报上刊载了加茂川氾滥的消息。”

“不对。这里需要一点时代的色彩来点缀。动物园失火的报导比较好,将近有一百只猴子在笼子里被活活烧死。”

“实在太悲惨了。还是读一读明日运势那一版不是比较自然?”

“我把酒放下,跟她说吃饭吧。然后两个人一起吃。还有附炒蛋,才不会太寒酸。我突然想起一事,丢下筷子,朝向书桌,从皮箱内取出稿纸,马上就动笔在稿纸上沙沙沙地写起来。”

“那是什么意思?”

“这是我的致命伤。如果不装模作样一番,我不知该如何才能下得了台。像是业障之类的东西吧。我感到心情郁闷到了极点。”

“开始感到手足无措了。”

“没有什么好写的,只好把〈伊吕波歌〉[注]四十七个字依序写上去。一遍又一遍不停反覆地抄写,一边对女的说,我临时想起一件很急的工作,我想在还没忘记前先整理一下,这段时间妳不妨去镇上四处逛逛。这里很安静,是个不错的小镇。”

[注] 伊吕波歌为平安时代末期在坊间传颂的一首诗,使用的假名不得重複,后来演变成现今日本和歌七五调的音律,合计有四十七个字,全文如下:とりなくこゑす ゆめさませ みよあけわたる ひんかしを そらいろはえて おきつへに ほふねむれゐぬ もやのうち,翻成中文是“花开芬芳终凋落,谁人世间能长久,今日攀越高山岭,醉生梦死不再有。”成诗的概念源自《涅槃经》一首佛偈:“诸行无常,是生灭法,生灭灭已,寂灭为乐。”

“气氛已经破坏掉了。也没办法啊。她应了一声,于是换好衣服走出房间。”

“我马上把纸笔一丢,躺在榻榻米上,神色仓皇地张望四周。”

“看到晚报的运势栏,上面写着,一白水星、外出旅行不宜。”

“点起一支三钱的骆驼牌香菸,稍微有点奢侈的幸福感。觉得自己变可爱了。”

“这时女侍悄悄地走进来,问我:『要铺几张床?』”

“我从地板上跳起来,愉快地回答她:『两张。』才说完突然很想喝酒,但我忍着不喝。”

“差不多该叫她回来了。”

“还没,眼看着女侍走远,我开始做一件奇怪的事。”

“该不会是想逃走吧。”

“是数钱。十圆纸钞有三张,零钱有两三圆。”

“应该够用。等她回来的时候,再装作在工作的样子。”

“是不是回来得太早?”她低声地问,多少有些紧张。

“先不要回答,一边写稿一边对她说:『别管我,妳先去睡吧。』要带点命令。花开芬芳……我在稿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着。”

“她在背后说:『我先睡了。』”

“写好终凋落,又写了醉生梦死。然后把稿纸给撕破。”

“你简直快疯了。”

“我束手无策啊。”

“还不去睡吗?”

“我要去澡堂。”

“因为感觉有点冷了。”

“才不是。是因为感到有些心慌意乱。在澡堂像个白癡泡了将近一个小时,从水里爬出来的时候,全身冒着蒸气,就好像幽灵一样。回到房里,女的已经睡了。枕边的纸檯灯依然亮着。”

“那女的,已经睡了吗?”

“还没睡,眼睛大大地睁着。脸色苍白,紧闭着唇,看着天花板。我吞了安眠药之后,又钻回被窝里。”

“她的被窝?”

“不是啦──才睡下去五分钟,我忽然起身,不,是从床上跃起来。”

“眼眶含着泪?”

“不、是生气。我站起来,瞄着那女的方向。她的身体变得僵硬,缩在被窝底下。我看见她那副模样,感到心满意足。于是从皮箱中取出荷风[注]写的那本冷笑,又钻回到被窝里。然后背对着那女的,心无旁骛地读着那本书。”

[注] 永井荷风,日本唯美主义文学大师。

“荷风不会太陈腐了吗?”

“不然换圣经好了。”

“你的心情我很能理解呢。”

“乾脆来点通俗读本你觉得怎样?”

“你有所不知,这本书很重要的哟。再好好想想吧。怪谈之类的书也不错。想不出来是吗?巴斯卡[注]的《沉思录》也不错,佐藤春夫[注]的诗集太现代了,似乎有什么暗示性的意味?”

[注] 巴斯卡(Blaise Pascal),法国数学家、物理学家和哲学家。着作《沉思录》深刻影响后世的浪漫主义、直觉主义与存在主义。

[注] 佐藤春夫,日本小说家、诗人。

“有了,我唯一的一本创作集。”

“这时候,气氛变得很沉重。”

“从序文开始读。来来回回地一直读。但我心中只有一个声音,神啊!快救救我吧!”

“那女的有丈夫了吗?”

“背后似乎有流水声传来。令人毛骨悚然。声音虽然很细微,但感觉我的脊柱好像快烧起来。女的则是用很小的动作翻了个身。”

“所以说,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

“我对她说,我们一起死吧。女的也答应了……”

“够了。这不是幻想!”

客人的推测很正确。就在那之后的次日下午,我和那女孩一起殉情。她既不是艺伎,也不是画家,而是从小在我家帮忙,家境清寒的女佣。

女孩只不过翻个身,就这样被杀了。我却幸运逃过一劫。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,而我至今依然还活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