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悬崖的错觉

【一】

当时的我,很想成为大作家。为了成为大作家,我下定决心,不管有多苦,或多大的牺牲,我都可以忍耐。我甚至认为,当一个大作家,比起文笔的修行,人间的修行不是该摆在优先顺位吗?恋爱不用说,勾搭别人老婆,一夜花上百圆通宵玩乐,进监狱吃牢饭,然后买股票赚一千圆,又亏损上万圆,或是杀人,我相信这些全部要一一体验过才够资格成为好作家。

不过,生性胆怯害羞的我,还不曾经历过这样的体验。虽然下定了决心想做,但我实在是做不到。一边喝着十钱一杯的咖啡,一边偷看咖啡馆的少女,就连这种事,我都得拚命鼓起勇气才敢去做。

我想见识一下这个阴惨的世界,像是渡过隅田川,前往对岸某个魔窟的时候,在抵达魔窟之前还有好几条街,钻进一条小巷,就已经寸步难行了。从那个世界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令人窒息。我反覆试过好几次类似的体验,但每次都失败。

我绝望了。我想,我没有成为大作家的天赋。啊,但是,正因为我是个内向羞怯的人,才会变成一个可怕的犯罪者。

【二】

在我二十岁那年的正月,从东京开了三小时的车前往某个海滨温泉地游玩。我家是日本桥的和服批发商,和现在不同,那时家境算是富裕,而我又是家中的独子,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一等高中念文组,花起钱来随心所欲,比起同年纪的学生,享有更多的自由。成为大作家我想是没指望了。整天一直哀声叹气,再这样下去,我想我有可能会疯掉,难得的寒假不好好利用怎么行,于是决定去温泉地旅行。那时候,因为觉得外表上看起来年轻是一件可耻的事,所以我讨厌穿高中制服旅行。家里又是经营和服的,对衣服特别有眼光,款式花样也总是挑选一流的。那天我穿上一件纯黑的捻线绸,戴上猎帽,配上一支手杖出门去旅行。单从衣饰来看,还真像个有模有样的作家。

我前往的温泉地,以前,尾崎红叶[注]也在此游历,而这里的海岸正是《金色夜叉》这部杰作的背景舞台。我住在当地最上等的旅馆,名叫“百花楼”。听说尾崎红叶曾住在这家旅馆,而《金色夜叉》的亲笔手稿用精美的画框装裱,就悬挂在结帐处醒目的墙壁上。

[注] 尾崎红叶,日本小说家,创作以《金色夜叉》最享盛名,这部小说曾多次改编成电影、电视剧。因为这部小说,使热海成为知名的观光景点。

我被招待的客房,也是旅馆中最顶级的房间,有巨幅的雀图铺展在地板上。像是在问候着我这身华服似的。女侍打开客房南面的纸门,和颜悦色地为我说明。

“那个是初岛。对面看得见霞光的是房总山脉。那个是伊豆山。那个是鱼见崎。那个是真鹤崎。”

“那是什么呢?那座起雾的岛?”我因为海面刺眼的反光皱起了脸,尽可能以大人的语气问她。

“大岛。”女侍如此简单地答覆我。

“是吗?景色好美啊。在这里,倒是可以静下心好好写小说。”说完自己也吃了一惊。因为害羞而满脸通红。想着该怎么改口。

“喔,是这样啊?”年轻的女侍,忽然闪着大眼睛,看着我的脸。好似忧郁的文学少女。“这么说,阿宫和贯一[注]也能来我们旅馆了。”

[注] 阿宫和贯一是《金色夜叉》中登场的主角。

但是,我却笑不出来。为了不经意撒的谎,我烦恼到都快晕过去了。那句话,我恐怕到死也没有勇气更正。我恍惚地低语着。

“因为这月底是截稿日,所以会很忙。”

我的命运就在这一刻决定了。如今想来还真是不可思议。我何苦说出那种没必要的话呢。人啊,愈是惊慌失措,愈容易口不择言。不,不光是如此。我在那时,对作家怀抱多大的憧憬,那种无法计算的渴念,不正是解开这个疑问重要的关键吗?

啊,当时随口说出的一句话,竟会使我犯了罪。而且是想来会让人头皮发麻的杀人罪。并且是一宗至今还未有人发现的杀人罪。

我在那个夜里,在掌柜拿来的住宿登记簿上,用了一个新锐作家的名字作登记。

年龄,二十八岁;职业,写作。

【三】

无所事事地过了两三天,我的心总算定了下来。只不过使用了化名,何罪之有?

即便万一露了馅被人拆穿,也只是当作笑话众人笑笑罢了。人在年轻时,肯定都做过一两件疯狂的事。这么一想,我就放心了。但是,我的良心时不时跳出来跟我唱反调。像你这样没天赋的青年,想当大作家没指望了,就无聊地假冒新锐作家的名字,当作是消遣安慰自己,确实很悲哀,岂不是太悲惨吗?一想到此,我就感到心神不宁,坐立难安。

不过,这羞愧之感也会随着时间淡去,来到这温泉地,大约一週左右,我已经不折不扣成了悠闲的泡汤客。而我身为“新锐作家”所受到的待遇还真是不坏。来到我客房的女侍,大多会毕恭毕敬地询问我“写作还顺利吗?”面对她们,我只会报以优雅的微笑。早晨,我去汤屋泡澡的途中,遇到女侍都会对我打招呼“先生,您早!”我竟然被尊称“先生”,这种礼遇,无论之前之后,都是绝无仅有的。

身为作家的荣光,得来全不费工夫,对我来说实在出乎意料。就连“穷则变,变则通”这句俗谚,我也是一边苦笑一边咕哝说着。看来已经没有人怀疑我是个新锐作家。有时候,甚至连自己也不会感到怀疑。

我在客房的书桌上摊开稿纸,写上大大的题目“初恋记”,接着在下方署名,某个新锐作家的名字──现在它是我的名字,然后写了两三行句子又涂涂改改,让人看出我苦心写作的痕迹,我还特地放在书桌上,那些女侍们容易看见的地方,之后若有所思地皱着眉,独自外出散步,假装找寻灵感。

如此装模作样,也让我过了两三天快乐无比的日子。夜里,入睡之后,我还是有点担忧。假使我冒充的本尊,也恰巧来到这百花楼……想到这个就背脊发寒。到那个节骨眼,我打算先发制人,对外宣称那家伙是冒牌货。逐渐地,我的胆子越来越大。夹杂着不安和战慄,伴随着像是刺上心头的狂喜,我兴奋到睡不着觉。成了新锐作家之后,一草一木在我眼中都有了新的意义。我挥舞着手杖在海边尽情地散步,海也好,云也好,船也好,在我心中鲜明地跃动着,从外表看上去,就像是有怪癖的天才作家,这令我狂喜不已。回到旅馆,我伏在案上,对着稿纸乱写一通,我不禁想着,应该把我写的文字一篇篇收在合适的画框里,让它们看起来就像是不朽名作。在这种充斥着扭曲的狂想,漫不经心地过着欢喜的日子里,我遭遇到了前所未有不曾体验过的大事件。

【四】

我谈恋爱了。而且是迟来的初恋。没想到我恶作剧在稿纸上拟好的小说题目,如今竟成了活生生的现实出现在我的眼前。那一天,我把稿纸弄髒了,时间是上午,然后,我一脸烦躁地走出旅馆。到赤根公园暂时闲晃一下,之后到街上吃午餐。我进入一家名为“温泉”的喫茶店,我现在的身份是出版社力捧的新锐作家,不能像从前那样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。坦白讲,对我来说,离开仅有十天的东京生活,却宛如十年、二十年前的往事一般,感觉好遥远,我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啥也不懂的臭小孩。

“温泉”这间喫茶店,有两位少女。其中一位似乎以前在旅馆工作过,梳着大大的日式髮髻,脸颊红通通的,我对这名少女一点兴致也没有。可是,另一位少女,自从见到她,我感觉体内有个部分忽然间冻僵了。如今想来,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。年轻的时候,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经验吧。走在路上,遇见一个擦肩而过的少女,不觉惊呼一声,总觉得对方不是陌生人,而是前世,两人会有过相守一生的誓约,不知何年何月,在此狭路相逢,这是命中注定的因缘。那也许可以称之为“青春的灵感”,是神明所赋予的启示。当我推开那间“温泉”喫茶店的大门,一眼就瞥见那位少女,坐在微暗的吧台里面的身影。我随即被“青春的灵感”击中了。儘管如此,我依然摆出一副新锐作家的架子,矜持地坐在靠门边的座椅上,但膝盖却传来不住颤抖的声音,等到我的眼睛,稍稍适应了周围的黑暗,那位少女的身姿也渐次清晰。她的头髮剪得很短,脸颊光滑柔细。

“想点什么呢?”好清纯的声音啊,我心想。

“来杯威士忌。”换作别的客人,我想也会这么回答。

但是,除了我之外,店里并没有其他的客人。那时候,我吓了一跳。感觉自己快要疯掉。我呆滞的双眼怯生生地朝四周张望。可是,我看见盛着威士忌的酒杯经由梳着日式髮髻少女的手,朝我的桌子端过来。

我觉得很困惑。因为至今为止我还未喝过威士忌之类的烈酒。我长叹一声,瞄一眼吧台后方的少女,短髮的少女,像花一般地绽开笑颜。我像是秃鹰伸出爪子,抓住了杯子。喝了它。啊,当时喝下那杯苦酒的甘美,如今我依然忘不掉。几乎是一饮而尽。

“再来一杯。”

简直就像成人一样大胆,我将杯子推向吧台后方的少女。梳着日式髮髻的少女,拨开盆栽的枯枝,朝我的桌子靠近。

“别过来,我可不是为了妳喝酒的喔。”我像是在驱赶什么似的挥舞着左手。我想新锐作家嘛,保有像这样的洁癖也是理所当然。

“哟!瞧您这口气。”曾做过旅馆女侍的那位少女,口气俗不可耐地叫着,在我身旁的椅子坐下。

“哈哈哈哈!”

我怪异地放声大笑。醉心的微妙体验,就是从那次开始。

【五】

才饮下一杯威士忌,就已经让我醉得不成人形,至今仍为此感到羞愧。那天我一直笑个不停。就这样大笑步出了“温泉”,回到了旅馆。等待酒的后劲慢慢退去,我逐渐恢复意识,对于自己刚才的失态既羞愧又悔恨,傻气、荒唐怎么形容都可以,最好是通通忘光光。我将身体沉入浴池,把里面的水泼得哗啦作响,泡完澡之后,回到了客房,躺在榻榻米上翻来覆去。还是觉得心里很难受。当着年轻女孩面前,近乎白癡似地无礼撒野,这对当时的我来说,无疑是致命伤。

怎么办?怎么办?我绞尽脑汁,终于让我想到了一个好点子。《初恋记》──那部假冒某新锐作家之名,只写了两三行的小说──现在我要开始认真写下去。那天晚上,我拼了命地写,写到浑然忘我的境界。有个不幸的男人,他浪迹天涯,来到一处梦幻般的农家庭院,邂逅了一位这世上绝无仅有的美少女……故事就这样展开了。而且,那个男人的气度非凡,是个英雄般的人物。我潜意识里,藉由写小说这件事来慰藉自己在喫茶店遭遇的大挫败。我很努力地压抑着,白天在“温泉”见到那位女孩时所萌生的热情,将对方转换成农家少女,将自己也投射在故事中,成就一个美妙的故事。就算是我冒名的那位新锐作家,想必也写不出如此浪漫精采的小说,这点至今我仍深信不疑。

夜色将尽,天渐渐地亮了,我已将这对金童玉女的结婚场景写完了。我怀抱着奇妙的兴奋心情,钻入冷冷的被窝呼呼大睡。醒来睁开眼睛,已经是下午,烈日高空,听得见有几只风筝在空中飞掠的咻咻声,我蓦地起身下床,将前一个晚上写好的稿子重读一递。果然是了不起的杰作!觉得现在就能马上寄给某家知名杂誌发表,我想那位被我冒名的新锐作家肯定会因为这部作品文运亨通,迅速窜红。

对我来说,已经没什么好恐惧的。我就是那星光闪耀的新锐作家。自信源源不绝地提升,感觉整个身体快要爆开了。

那天傍晚,我再次前往“温泉”造访。

【六】

刚推开“温泉”的大门,就听到少女们哇啦啦地笑成一团。我的心似小鹿乱撞,莫名的兴奋不安,闪过我眼前的身影正是昨天那个短髮的少女,少女的眼睛骨碌一转正眼对着我说:

“欢迎光临!”

从她的眼神中感觉不出一丝一毫的轻慢。我总算放心了。看来昨日我的酒后失态也没有造成无可弥补的大挫败。不,别说是挫败,搞不好反而给女孩们留下了男子汉的印象也不一定。我又开始自鸣得意了,好不容易鬆了一口气,我大摇大摆地坐在就近的椅子上。

“我今天谢绝陪酒喔。”

头顶着日本髮髻的少女一听,立刻发出低级的笑声说着:“好的。”

短髮的少女用长长的袖子在日本髮髻少女身上拍了一下,并模仿她的腔调说:“让我来服侍您,好吗?我,不行吗?”

“妳们两位一起就可以。”

酒还没沾唇,先被娇嫩的声音给灌醉了。

“哟!好贪心喔。”短髮娇嗔地看了我一眼。

“不,我是佛心来着的。”

“真是个好人。”日本髮髻大表钦佩。

她说的我完全同意,接着我点了一杯威士忌。

我很清楚自己饮酒方面的能耐。一杯喝下去就茫了,两杯喝下去醉上加醉,第三杯喝下去,心情非常愉快,确实坏心情一扫而空。短髮少女,今晚只陪在我身边,更没有理由不开心,在我命运多舛的人生当中,像此刻这般美妙的体验也仅有这么一次。然而,我和少女之间没有太多的交谈。不,根本没说到话。

“妳的名字叫什么?”

“我,雪。”

“雪,好名字。”

接着,我们又沉默了三十分钟,啊,虽是沉默不语,少女却未曾离开我,始终陪在身旁。她沉默中的眸光似在述说着内心的喜悦。──我昨夜写的《初恋记》里边也有很多类似的描写,随着天色渐渐暗下来,陆陆续续出现夜晚的客人,雪,依然没有从我身边离开。我对其他客人有些敌意,话也开始变多了,场子热热闹闹的气氛让我感到似乎有些坐立不安。

“妳,对我昨天的……那个,妳……觉得我很蠢对吧?”

“不会耶。”雪双手托腮微笑着说。

“我觉得你很风趣。”

“风趣?是吗?喂,再给我一杯威士忌,妳要喝吗?”

“我不能喝了。”

“喝吧,妳可以的。我啊,今天很开心,喝吧!”

“好吧,就喝一点点喔。”

雪说着,走到吧檯前,往两只杯子注入威士忌后,再把酒杯端过来。

“来,乾杯,喝吧!”

雪闭上双眼,举起酒杯一饮而尽。

“了不起。”我也不甘示弱,一口喝完它。

“我啊,今天真的非常开心。小说写完了。”

“什么!你是小说家?”

“糟糕,被妳发现了。”

“你好棒喔。”

雪好像有点醉了,迷离的双眼瞇起来细细的,真是好看。她接着说了最近来过温泉地几位作家的名字。啊!其中居然还有“我”的名字。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感觉带着酒意的脑袋突然间清醒了。货真价实的那位本尊,他来过这条街?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!

“妳认识他?”

直到现在,还是很佩服我自己,我在那么尴尬的情境下,居然还能如此保持镇定。印证了再怎样胆小怯懦的人,似乎也只能像勇士那样擎起盾牌。

“不,没见过。可是,现在,那位先生,听说在百花楼,是你的朋友?”

我这下子安心了。那么,她说的那个人正是我。用膝盖想也知道,百花楼怎么可能会出现同名同姓的两个作家。

“妳怎么知道他在百花楼的消息?”

“那个,我知道啊。小说我也挺喜欢的。比较会留意这方面消息。是从旅馆的女侍那儿听说的。怎么说呢,镇上就这么小,当然会知道啊。”

“妳喜欢那个人的小说啊?”

我故意把话说得似有深意,一边冷笑着。

“好喜欢,那个人写的小说《花物语》……”话说到一半,突然打住。

“啊!就是你。唉哟,该怎么说呢……在照片上见过你。我认得你!”

做梦也想不到。我这张脸,竟然会酷似那个新锐作家!现在不是迟疑的时候了,我不能放过机会,应该要趁胜追击。于是我放声大笑。

“哎呀,你这人真坏。”少女因醉酒泛红的脸颊更加羞红了。

“我也真傻,其实第一眼见到你,应该马上认出来的,可是,你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年轻,长得真俊美,你是美男子唷,你好帅。昨天打从你一进门,我就……”

“够了,够了,我不想听那些恭维话。”

“唉哟,我说的,是真的嘛。”

“妳喝醉了呢。”

“嗯,是醉了呀。可我还想再喝。好想更醉、更醉一点。小圭──”

她叫了一声日本髮髻少女的名字,她正在跟其他的客人调笑。

“给我两杯威士忌。今晚我要喝醉,因为我好开心。嗯,是真的想醉、醉死算了。”

【七】

那个深夜,我几乎像是抱着烂醉如泥的雪,步履蹒跚走出了“温泉”。而雪,硬是坚持要把我送回住处。结了一层霜的路面,感觉静极了,彷彿全世界只剩下寂静本身。我认为不受任何人注目反而是幸福的。走到外面,冷风迎面袭来,我的醉意马上醒过来。不,不单单是因为风的关係,也是因为醉倒在怀中的女孩身体,手臂上有她沉静的重量,就好像一尾新鲜活跳的鱼,年轻的肉体紧紧依偎着,我连醉的权利都没有。洋溢在幸福中的我们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,一直走到百花楼的门口。木製的大门被牢牢地锁上。我一下子楞住了。

“喂,真伤脑筋。门被锁住了。”

“试着敲敲门吧。”

雪从我的臂弯滑了出去,身体摇摇晃晃地走近门边。

“算了,算了。这样很丢脸的。”

三更半夜的,带着醉酒的女子砰砰地敲门,要是街坊邻居传出去,我这个新锐作家的名声岂不毁于一旦?我宁愿死也绝不会干那种下流的事。

“喂,妳还是回去吧。妳就住在温泉对吧?这次换我送妳一程。回去吧。明天我们再一起玩。”

“我不要!”雪使劲地扭动身体。

“不要!不要!”

“真伤脑筋。总不能露宿在街头吧?这样很困扰耶。返回旅馆也很羞耻。”

“啊,有办法了。跟我来。”

啪的一声,她双手一拍,边说边抓起我的衣袖,像拖着我似的快步往前走。

“什么啊,怎么了吗?”

儘管脚步有些踉跄,我还是紧紧跟在雪的后头快步行走。

“办法是有,不过说出来怪难为情的。就是啊,在百花楼嘛,你也知道有时候客人会带女人进去,讨厌啦,不准笑。”

“好,我不会笑妳的。”

“可以从别的入口喔。嗯,这是祕密。从浴场那边进去,话先说在前面,我可是连旅馆里边什么情形也不是很清楚喏。不过,我只是听人家说。不知道是不是真的。不晓得耶,你觉得我是个下流的女人吗?”她突然话锋一转,用异样的严肃口吻问我。

“这个嘛,我不知道。”

我不怀好意地回答,发出一阵冷笑。

“嗯,我是下流女人,是下流女人啦。”

雪压低声音喃喃自语着,忽然站起身哭出来。

“可是我,我,可是,我只有一次,嗯,只有两次喔。”

我什么话也没说紧紧地拥抱着雪。

【八】

我搀扶着还在抽泣的雪,悄悄地从祕密入口,进入我住的那间客房。

“小声点,如果让别人听见那可不妙。”

我让雪坐下来,一边劝她,这时候,她已毫无醉意。

雪哭肿了眼睛,似乎嫌电灯泡太刺眼,下意识用手去遮挡强光,过会儿放下手,很快地又用双手遮住了脸。从冻红的手背后传来喃喃低语。

“你会看不起我吗?”

“不会!”我郑重其事地回答。

“我尊敬妳,妳就像我的女神。”

“你骗人。”

“是真的。我想要的就是妳这样的女人,小说里也这么写的。我昨晚写了名为《初恋记》的小说,就是以妳为範本。我心中的理想女人,妳要不要读读看?”

我拿起摊在矮桌上的手稿,啪一声扔给了雪。

雪放下遮脸的手,把手稿摊开放在自己的膝盖上。稿纸上斗大的字体写着一个不是我的男人名字。不,真的是我的名字。雪轻叹了一口气,安静地读了起来。我在桌边坐下,悄悄地用单手托住腮,望着我的读者那惹人怜爱的侧脸。啊,看着自己的作品在眼前被贪婪饥渴地读着,这是何等刺激的狂喜!

雪只看了两三页,似乎若有所思,一把推开膝上的手稿,扫到地板上。

“不行,我读不下去。好像宿醉的晕眩感还未退去。”

我感到大失所望。就算再怎么醉,只要读了第一行,醉意也会立刻消散,血脉贲张如癡如狂地读到最后一行才罢休,这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杰作。不过就是两三杯威士忌喝下肚,怎么这一点点醉意,就把我的稿子从膝上推开!

我觉得好想哭。

“妳不喜欢吗?”

“不,是觉得有点难过,我没有你写的那么美啊。”

我再次获得勇气。没错,一篇好的杰作也会有这样的特质。写得太好以至于读不下去。这篇大概就是这样。于是我放心了,我对雪的情感也比之前更强烈、更宽广。恋爱若是掺入了怜悯之情,那感情似乎会变得更广阔更崇高。

“不,没这回事。妳长得很美。正所谓相由心生,脸蛋长很美,心灵自然美:心灵美的必定是美人。女子美容术的第一课,就是心灵的锻鍊。我是这么认为的。”

“可是,我已经不纯洁了。”

“妳还不明白吗?所以说。我不是说了吗?身体不是问题。重点是心!是心!”

我越是这样说着,心里越是感到莫名的亢奋。随即从雪的身旁抢过手稿,像发神经似的劈哩叭啦撕碎了它。

“别这样!”

“不,没关係。我只是想让妳有信心才会这么做的。这是杰作。一部不为人知的杰作。然而,为了拯救作为一个人的自信,即便是再厉害的杰作我也乐于扔进火中将它付之一炬。这才是真正的杰作。就是我为了妳所写的这部小说。可是当我看见它并没有拯救妳反而让妳感到痛苦,我除了撕毁它以外没有别的办法。如果把作品撕毁掉,可以换来妳的自信,我宁可这样做,我就是想救妳。”

我一边激动地说着,一边撕得越起劲。

“你别这样!我明白了嘛。”雪放声大哭。边哭边叫着──

“我,好想睡。你知道吗?让我睡在这里。我会听话的。我,好想睡。可以吧?可以吧?”

【九】

如此善良的雪,我怎会狠心杀死她!啊,我一句话也无法辩解。一切的一切,都是我的罪过!爱慕虚荣的我,为了虚荣甚至到了必须杀人的地步。光是将自己过去铸下的大错,虚情假意地写成小说来悔过是不够的,意味着我仍旧是个厚颜无耻的混蛋家伙。以下,我用祈祷的心情,忏悔的心,试着将一切过程鉅细靡遗地描述出来,让你能明白整件事情发生的经过,请容许我把这故事说完。

我之所以会杀死雪,完全是出于虚荣心作祟。那一夜,我们聊得很愉快,彼此订下婚约。我们交换着甜言蜜语,倾诉内心的祕密,幸福的程度绝不亚于我那不为人知的《初恋记》的美满结局。之前从未想过,我会爱上一个女孩到了非结婚不可的地步。

隔天清晨,我和雪两人跟昨天一样,悄悄地穿过浴场后方的小门走到外面去。为何我们会一起出门呢?因为对年轻的我来说,让一个女孩陪了你整夜直到天明,却放她一个人回家实在过意不去,也是不可饶恕的无礼行为。黎明的街道上,一个行人也没有,我们聊着关于未来各种幸福的话题,内心雀跃不已。好想像这样和她永远地走下去。雪说要带我去旅馆的后山散步,我也开心地答应了。

跟随她的脚步,沿着崎岖的山路一步步攀登上去。边走边聊起某个话题,雪突然对着我大声叫出那位新锐作家的名字。犹如一记重击打在我的胸口。我忽然意识到雪所爱的男人并不是我,而是那位新锐作家。感觉眼前的幸福正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,在我内心深处彻底崩毁了。假使当时我把一切诚实说出来向她告白该有多好,至少不会狠心把雪杀死亦未可知。但是,我根本办不到。那种丢尽颜面的事,宁死我也不愿意做。这时候,我一边走着,一边清楚意识到自己脸色发青,冷汗直流。

就连雪也没有对我无精打采的样子产生怀疑。

“你是怎么办到的?我晓得了。你开始厌烦对不对?你在《花物语》小说中曾写过这样的句子呢。第一眼就爱死了,第二眼连看都不想看,只觉得厌烦,那种激情才算是真正高雅的激情呢。好喜欢你写的句子。”

“不,那没什么好提的。”

我必须把那个新锐作家的角色彻底扮演好,反正总会明白,我不过是个不折不扣的冒牌货。啊,就在这时候!

我尽可能地装作很平静,听着雪兴高采烈地说下去。她的心情已经调整好了。我们一同来到了山顶上。再向前走几步,脚下即是百丈高的悬崖。早晨的浓雾遮蔽了底下波涛汹涌深不可测的海洋。

“景色很美吧?”

雪开朗地微笑着,并深深地吸进一口气。

就在此时,我把雪推下悬崖。

“啊!”她微微张开嘴,像婴儿似的要哭的模样,想回身看我一眼。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坠落了。是头上脚下地垂直坠落。衣服的下襬在瞬间飞扬起来。

“你刚看见了什么?”

我不慌不忙转身一看,一名樵夫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。

“女人,我看见了一个女人。”

年迈的老樵夫,满脸狐疑来到了悬崖边,好奇地朝下张望。

“啊呀!是真的!有个女的被浪捲走了,是真的!”

打从那刻起,我整个人处于放心状态。

假设,那个樵夫说,其实是你把她推下去吧,我一定会回答是的。但是,就算他现在才搞懂怎么回事,那个樵夫当时对我却没有丝毫的怀疑。那座悬崖高达百丈,它的高度给人带来了错觉。换个方式想,一个刚杀了人的男子,怎么可能在距离命案现场这么远的地方出现呢?我悠哉地在山上散步,或许这行为本身正是我的不在场证明也说不定。如此荒谬的错觉似乎被当成了事实。樵夫抛下了我,和他的樵夫同伴们到处争相走告。从案发当时算起,雪的遗体从海里打捞上岸整整花了超过三小时。走到悬崖下方的海岸边,也要耗费不少的时间。而我茫然地独自一人下山。

啊啊,总算鬆了口气,放下心中的大石块!不管怎样,事情到此已经完全结束。我不会再受到任何耻辱。幸好雪昨晚在我这里住一晚的事无人知晓,如今我只是清晨出来散散步,正走在回旅馆的路上。“温泉”那边除了雪以外,没有人知道我使用的假名,也没有人知道我住在何处。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东京吧。回到东京以后,这件事绝口不向任何人提起。啊啊,还好我没有用自己的本名登记住宿,假冒别人的名字,意外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。

【十】

一切很顺利地进行。我故意延迟出发的时间,悄悄窥探镇上的动静。事发之后,大家口径一致地猜测,雪是在喝醉之后,独自去海边散步,走到某处的岩石,不小心一脚踩空……整个过程大致如此,就好像雪即便是坠落深海也不会受伤似的。把客人送回住处,据说是雪喝醉之后的一个怪癖,不管是谁她都会送对方回家。“那么水性杨花,可不行哪……”旅馆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“听说那位客人,还是从东京来的……”看来,此地不宜久留了。我慢慢地冷静下来,决定再住一个晚上,然后就回东京了。

一切都很顺利。一切都要感谢那个悬崖。因为那个悬崖实在太高了。假使,只有十丈那么高,或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。可是,樵夫和我看见的雪,其实只是一团模糊的红色衣物。就在一瞬间,她的身体分离,穿过云雾离去,这没什么难以理解的地方,只不过樵夫没想通罢了。

从那之后,经过了五年。我依然平安无事。然而,啊,虽然可以躲过法律的制裁,但我的心却无法平静,对雪的思念也日盆加深,痛苦难耐,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?我冒名顶替了十天的那位新锐作家,如今啊,果然文运亨通,人气愈来愈旺,已经是个立于不败之地的大作家。而我呢──像杀人这么了不起的事都经历过的我,还自以为够资格成为一个大作家,如今却连一部称得上是杰作的作品也拿不出来,只能沉浸在我所杀害的少女难以抹灭的追忆中,苟延残喘度过余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