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磷光

[注] 原标题:Phosphorescence.

“嗯,妳真漂亮。可以直接去王子那里当他的新娘了。”

“哎呀,母亲,那可是梦喔!”

就以上二人的谈话,到底谁才是梦想家,谁才是现实家呢?

从言谈上看起来母亲宛如梦想家,而女儿似乎是所谓打破梦想的现实家。

但实际上,正因为做母亲的也许压根儿不相信那个梦的可能性,所以才会轻易地说出那样的梦想,反倒是急于否定的女儿,搞不好其实内心满怀期待,才会急急忙忙予以否定。

虽然,这世间的现实家和梦想家之间的区别,也如同上述的情况错综複杂,但此时此刻,别人并没有如此想过我。

我,在这世间活着。但仅仅只是一小部分的“我”而已。同样的,你也是,还有其他人也是,大部分的“我”,肯定是活在一个其他人完全不知道的地方。

以我的情况,举例来说,每天我有几个小时,是活在和这个社会完全分割的另一个世界里。就是在我睡着的这几个小时。我确实透过我的眼睛看见了这个地球上绝无仅有的美丽风景。而且还难以忘怀地记忆着。

我用我的这个肉体,在梦的风景里漫游。而记忆本身,究竟是现实?抑或睡眠中的梦境?如果那璀璨光华没有改变的话,对我来说,梦的记忆不同样是现实吗?

在睡眠期间所做的梦里面,我听过某位朋友最美的一段话。而我回应他的,也是情感最自然流露的一段话。另外,在睡眠中做的梦里面,我从朝思暮想的女人那儿,听到她说“其实我……”像这样起头的真心话。于是我,即便从睡梦中清醒,依然当作是我的现实而深信不疑。

梦想家。

那些像我这样的人,似乎会被许多人贴上标籤,被称之为梦想家,当成是天真澜漫的异类,他们嘲笑我们,他们轻蔑我们,但面对那些正在笑的人们,就连正在笑的你,对我来说也如同梦一样。听到这样的话,那些人脸上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?

“我”,每天八小时在睡梦中成长、衰老。也就是说,这个“我”并不存在所谓“这个世界”的现实,因为这个“我”是在“另一个世界”的现实中长大的男人。

我在这个世界有个哪儿都不存在的好朋友。而且,那位好朋友很真实地活着。还有一个在这个世界的哪儿都不存在的妻子。而且那个妻子,能够书语,拥有肉体,很真实地活着。

我睁开眼睛醒来,一边洗脸,一边感觉到那个妻子身上的香气近在身旁。于是,在夜里就寝时,还抱着可以和那个妻子相遇的期待。

“好久没见到你,怎么了吗?”

“我去摘樱桃了。”

“冬天也有樱桃?”

“在瑞士。”

“这样啊。”

既没有食欲,也没有性欲,什么也没有,在梦中持续着冷冷的情话,以前好几次梦过这样的画面。不过,我们夫妻也曾横躺在地球上绝对不存在的湖边草原上。

“很不甘心对吧。”

“笨蛋!大家全都是笨蛋!”

我流下眼泪。

就在那时,醒了过来。我流着眼泪。睡眠中的梦境与现实连结在一起。心情也原封不动地连结在一起。因此我认为,对我来说这个世界的现实,也包含着睡眠中梦境的延续,而睡眠中的梦境,也包含着我的现实世界。

只看见在这个世界里我的现实生活,对其他人来说,是不可能了解我的全部。同时,我对其他人的内心世界也无从理解。

若按照佛洛伊德的理论,梦境似乎是受到这个现实世界给予的所有暗示的产物。我倒认为那是把母亲和女儿混为一谈的谬论。虽然梦境与现实相连在一起,本质上还是有所差异,应视为另一个世界向我们展开。

我的梦与现实相连,现实是梦的延续,即便如此,那个空气,还是完全不一样。在梦的国度流下的眼泪,和这个现实世界相连,我还是会不甘心地流着泪,但仔细一想,在梦的国度流下的眼泪,我反而会觉得更为真实。

举例来说,某个夜里,发生了这样的事。

一直在梦中出现的妻子对我说:

“你知道所谓的正义吗?”

用一种不是在开玩笑,对我十分信赖的语调询问着。

我没有回答。

“你知道所谓的男子气概吗?”

我没有回答。

“你知道所谓的清廉吗?”

我没有回答。

“你知道所谓的爱吗?”

我没有回答。

还是同样的画面,我们横躺在那个不存在的湖边草原上,而我一边流着眼泪。

突然间,一只鸟飞过来。那只鸟,近似蝙蝠,单边的翅膀长约三公尺,而且牠的翅膀闻风未动,像滑翔机一样无声地在我们上方约二公尺处低空飞行。那时候,像是乌鸦的叫声,牠如此说道:

“在这里哭泣没关係,可不要在那个世界为那些事哭泣哟!”

从那以后,我的想法慢慢变成,人活在这个现实的世界,以及另一个睡眠中的梦境世界,生存在这两个世界里,混杂着两个生活的体验,不就是所谓的全部人生吗?

“莎哟娜啦。”

向现实的世界告别。

在梦中相见。

※※※

“刚才,叔叔来过了,不好意思。”

“那叔叔已经回去了吗?”

“叫他带我去看戏,他根本没在听嘛!听说在羽左卫门与梅幸两人继承师名的发表会上,这次的羽左卫门,看起来比之前的那个羽左卫门更加地风度翩翩,形象清新可爱,而且,声音又好听,在演技方面也很棒,完全不会输给前一代的羽左卫门。”

“即使那样。坦白说,我还是非常喜欢之前的羽左卫门,那个人过世之后,我意兴阑珊到根本提不起劲去看歌舞伎的程度。然而,比起那个,更美的羽左卫门都登台了,即便是我,也想去一睹风采,你怎么没去呢?”

“军用吉普车来过了。”

“军用吉普车?”

“是啊,我拿到了一束花。”

“这是百合吧?”

“不是耶。”

因为我也不晓得花的名字,于是想办法掰出很长一串类似Phosphorescence(磷光)般艰深的外国学名。我对自己的语学如此贫乏感到很羞耻。

“听说在美国也有招魂祭。”那个人这么说。

“这是招魂祭的花?”

那个人并没有回答。

“已经成了墓园里的无名氏,好悲哀喔。我为此消瘦。”

“不知该说什么好?你喜欢的话什么都好,说给他听吧。”

“说告别吧。”

“告别了,还会再相逢吗?”

“在另一个世界。”

那个人说完,我才想到,啊,这就是现实。即便在现实的世界告别,还是会在睡眠的梦中世界再次遇见这个人,我这么想着,心情豁然开朗。

于是,早晨醒来,告别是现实世界发生的事,相遇是梦境世界发生的事,然后再次的,告别依然是梦境世界发生的事,不管哪边的心情都是一样的,我已经无所谓了。我在床上发呆着,某位杂誌的编辑来家里收取原稿,因为早就约定好今天是截稿日。

还是连一张稿纸也写不出来,请原谅我。请等到下一期杂誌,或是过两期杂誌的那时候再叫我写吧。我如此请求,但对方听不进去。要我今天内五张也好十张也好,非得交出稿子来,否则就伤脑筋了。我也向对方表明,不行,我也很伤筋。

“不如这样吧。接下来,我们一起喝酒,由您来口述内容,我负责写下来。”

我实在难以抗拒对酒的诱惑。

编辑和我一齐外出,前往我熟悉的一家关东煮的店,拜託老闆将二楼的安静房间借给我们使用,那天恰好是六月一日,从那天起,据说料理屋全部自主歇业,所以老闆说不是很方便租借给我们,便予以推辞。若是这样的话,你这边有没有之前还没卖完的酒可以让给我们?于是老闆卖给我们一升日本酒,我们二人就提着一升的酒瓶在初夏的郊外四处漫步。

突然,我想到,可以走去那个人的住处。我以前经常会去那个人的家门口前晃晃。不过,我还不曾进去过。倒是在其他的场合遇到过那个人好几次。

那个人的家,空间相当宽敞,家人也很少,一定至少有一个空房间。

“我们家因为孩子众多,实在太吵了,很难专心做事,况且一旦家中有客人来访的话,也很伤脑筋,正好附近有认识的朋友,不如就到她那里进行工作吧。”

即便这样的事也不得不编个藉口,也许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。

我鼓起勇气,按下门铃。女佣人出来应门,她说:

“您要找的人,现在不在家。”

“去戏院是吗?”

“是的。”

我撒了谎。不,那不是撒谎。对我而言,我说的是真实的事。

“这么说来,马上就会回来了。不久前,才跟我的叔叔遇到,说她被拉上舞台,但中途逃走了,还哈哈大笑呢。”

女佣人应该以为我是熟人,含笑迎我入室。

我们被带领到那个人的客厅。在正面的墙上,挂着年轻男子的照片。连坟墓也没有的人,好可怜啊。我在这个瞬间领悟到了。

“是男主人吗?”

“嗯,还没从南洋归来呢。都七年了,一点音信也没有。”

那个人,原来竟有这样的丈夫,其实,我也是在那一刻才知晓。

“好漂亮的花。”

年轻的编辑看见在那张照片下方的桌子装饰的一束花,如此说道。

“是什么花啊?”

被他这么一问,我很流利地回答他:

“Phosphorescence.”(磷光花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