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一】

位在本州北端的山脉，名为梵珠山脉。至多仅有三、四百公尺的丘陵起伏，在一般的地图上不会标示出来。古早以前这一带是广阔无垠的大海，据说义经[注]曾率领家臣们不断向北逃亡，想渡海到远方的虾夷土地上，他们搭的船曾途经此地。当时他们的船很不幸撞上了这座山脉，撞击所遗留的痕迹，依然留存至今。撞击的地点就在这座山脉正中央一处茂密小山的半山腰处，那是一个大约有一亩宽的红土崖。

[注] 指源义经，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武将，有“鎌仓战神”之称。在着名的历史战役源平合战中战功彪炳，威名显赫，却因此为兄长源赖朝所猜忌，最终兄弟反目成仇，人生以悲剧结束。

如果从山脚下的村庄眺望山崖，形状宛如奔驰的马，因而命名为“马秃山”，事实上它的形状比较像老人的侧脸。马秃山的山阴面风景绝佳，在当地远近驰名。位于山麓的村庄仅有二、三十户人家，是名副其实的荒村，村外有一条河川经过，溯河而上，约莫二里处，就会进入马秃山的后山，那里有一高约十丈的瀑布，清澈地流泻而下。从夏末至秋天，满山遍野的林子转成红叶非常的美，每到了这个季节，来自附近城镇的游客们，总会把这座山妆点得比平时热闹些。瀑布下面，还开了几间茶店。

今年夏天接近尾声时，有人在瀑布底下溺水死亡。并不是故意跳水自杀，完全是出于意外。听说是为了採集植物来到这个瀑布，是一位来自城市、皮肤白皙的学生。这一带有很多罕见的羊齿植物，所以经常有採集者造访此地。

潭面的三方都是高耸的峭壁，唯独西侧一面有个狭缝，溪流就是从那里不断啃蚀着岩石流出来。峭壁上因瀑布的飞溅，终年都是潮湿的。羊齿类植物于此峭壁上到处生长，伴随瀑布冲击水面发出的巨响始终不停地抖动着。

那名学生攀爬上峭壁，是过了中午之后的事，初秋的阳光还明亮地照在峭壁的顶上，学生抵达峭壁中央的时候，脚下踩的一块形似人头的岩石，因为碎裂而崩落，便从峭壁上像被剥除似的坠落。途中他死命地抓住峭壁上老树的树枝，树枝却折断了，只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，整个人坠入了谷底。

正好在瀑布附近有四、五人，目睹了当时的惨剧。然而，在潭边茶店工作的十五岁少女看得最为清楚。

落水的学生一度深深地沉入潭底，然后上半身又跃出水面，他闭着眼睛，嘴巴微微张开。蓝色的衬衫早已千疮百孔，採集箱依旧挂在肩上。就这样短暂浮起，旋即又被激流拉回了水底。

【二】

从春之土用[注]到秋之土用，都是好天气。马秃山出现几缕白烟袅袅升起，即使从很远的地方也可以看得见。这个时节里山中林木的精气充足，很适合烧製成木炭，因此烧木炭的人们也开始忙碌了起来。

[注] 立春、立夏、立秋或立冬这四个节气到来的前十八天。

马秃山里，有十几间烧炭小屋。在瀑布旁也有一间，这间小屋和其他小屋相隔有些距离。那是因为这间小屋的主人并不是当地的人。茶店的少女是这间小屋主人的女儿，名字叫做斯娃。她和父亲两人终年都住在那里。斯娃十三岁的时候，父亲在潭边用圆木和苇棚搭建了一间小茶店。店里陈列着莱姆汽水、鹹煎饼和糖果以及其他几种简单的点心。

即将接近夏天，当来到山里游玩的人潮出现时，父亲每天早上会把要贩售的物品放进提篮里运往茶店。斯娃光着脚丫跟在父亲身后啪哒啪哒地往前走。父亲很快又回到烧炭小屋，只留下女儿斯娃一人顾店。只要一见到游客的身影，斯娃便大声地向客人喊道“要去哪儿玩呀？”这是父亲教她这样招呼客人的。但是斯娃那甜美的声音却被瀑布巨大的声响掩盖住，大部分的客人连头也不回，继续往前走，所以生意很惨澹，一天根本卖不到五十钱。

到了黄昏，父亲从烧炭小屋出发，一身乌黑地来到茶店接斯娃。

“今天卖了什么？”

“没卖什么。”

“这样啊，这样啊。”

父亲若无其事地喃喃自语，一边抬头看着瀑布。接着，两人合力把店内的物品放进提篮，然后提回小屋。

这样的例行公事，日复一日一直持续到霜降。

即使把斯娃一个人放在茶店也不用担心，因为她是出生在山里的野孩子。就算是站在岩石上也不必担心她没踩稳被潭水吸进去。天气晴朗的时候，斯娃会光着身体下水裸泳，甚至会游到快要接近潭心的位置。游泳时，若是发现了客人，又会很有活力地撩起短髮大声叫着“要去哪儿玩呀？”

遇到下雨的日子，就在茶店的角落，铺上草蓆，舒服地睡个午觉。茶店上方有一棵巨大的栎树，其延伸的茂密枝叶恰好形成绝佳的遮雨棚。

总之，从前的斯娃，眺望不断流泻的瀑布，想到有这么多的水流下来，总有一天必定会流光吧，她满心期待着。又觉得好奇怪，瀑布的形状为何总是一成不变呢？

那是因为到了这个年纪，她的想法逐渐产生转变。

她发现瀑布的形状不全然是相同的。因为她明白就连飞溅的水花，瀑布的宽度，也都是瞬息万变的。她也明白瀑布不再是水，变成了云。从瀑布口流泻下来产生大量白茫茫的水花形状也可以察觉到这点。因为首先，水已经没有那么白了。

斯娃这天依旧茫然地伫立在潭边。阴天，秋风刺骨地吹在斯娃红通通的脸颊上。她想起从前的往事，不知何时，父亲抱着斯娃一边看着炭窑，一边说故事给她听。从前啊有一对名叫三郎和八郎的伐木兄弟，有一天弟弟八郎，在溪里抓了几尾鳟鱼带回家，趁着哥哥三郎还没回来，就先烤了一尾来吃。吃完这尾鱼，觉得美味极了，又接着吃了二三尾，怎么也停不下来，最后把抓回来的鱼全部吃光光。之后他觉得口好渴，渴到受不了。于是把井里的水全喝光，又走到村外的河边，拚命地狂饮河水。就在他喝水的过程，体内突然间啵滋啵滋冒出了鳞片，待三郎随后赶到了河边，八郎已经变成一条可怕的大蛇在河里游泳。哥哥大叫着“八郎啊！”河中的大蛇也流着泪回答“三郎啊！”于是哥哥和弟弟一个在堤岸上，一个在河中央，两人彼此哭喊着，却一点办法也没有。

斯娃听这故事的时候，很悲伤，将父亲满是炭粉的手塞进自己小小的嘴巴里，一边哭泣着。

斯娃从回忆中醒过来，满脸狐疑地眨着眼睛。瀑布竟然在低语着：八郎呀！三郎呀！八郎呀！

父亲拨开峭壁红色的爬藤叶走了出来。

“斯娃，今天卖了什么？”

斯娃没有回答。她用力擦拭刚才被水花溅湿闪闪发亮的鼻尖。父亲则是默默地收拾店内的物品。斯娃和父亲拨开山白竹走了三丁[注]的山路才到达小屋。

[注] 日本的长度单位，一丁是一○九．九公尺，三丁大约是三三○公尺。

“店该暂时歇业了。”

父亲将提篮从右手换至左手。莱姆汽水的瓶子在里头碰撞着，发出喀啦喀啦的清脆声响。

“秋土用一过就不会有人上山来了。”

还未天黑，山上只剩下风声。橡树和冷杉的枝叶像雨雪一样落在两人的身上。

“爸爸！”斯娃在父亲身后发出声音。

“你是为什么而活呢？”

父亲大大地耸耸肩膀。仔细地看着斯娃认真的表情低声说道：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斯娃一面咬着手上的芒草一面说着：

“不如去死算了。”

父亲举起手，想要狠狠揍她。但是，又犹豫不决地放下手。对于斯娃发脾气的事，他早已看破了。而且一想到斯娃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，所以才会忍下这口气。

“这样啊、这样啊。”

斯娃对于父亲这样不着边际的回答感到愚蠢至极。她一面呸呸地吐出芒草叶，一面大声咆哮着。

“笨蛋、笨蛋。”

【三】

盂兰盆节[注]一过，茶店关门了，对于斯娃来说，最讨厌的季节就要来临。

[注] 日本的中元节。

从这个时候开始，父亲会背起放置了四、五天的木炭去村子里兜售。虽然也可以託别人载去卖，可是如果这么做就要付给对方十五钱到二十钱不等，这也是一笔可观的花费，父亲能省则省，于是留下斯娃一人，自个儿前往山脚下的村子。

晴朗的日子里，斯娃会趁着看家的时候，外出去野地採香菇。父亲烧的炭一袋能赚五、六钱，算是不错了，可是光靠这点收入生活难以为继，所以父亲才会叫斯娃去採香菇，好拿去村子里卖。

滑菇[注]是一种摸起来滑滑的小香菇，拿到村子里可以卖很高的价钱。它会在羊齿类植物密集生长的腐木寄生。斯娃每次看到那种青苔，就会想起她唯一的朋友。她喜欢在装满了香菇的提篮上撒一点青苔，然后开心地提回家去。

[注] 又名珍珠菇，日本人很喜欢的一种食用菇，主要分布在日本和台湾。

不论是木炭还是香菇，只要卖得了好价钱，父亲一定会喝得醉醺醺浑身酒臭味回家。有时也会买附有镜子的和纸钱包或其他小东西给斯娃当作礼物。

这天，颳起了秋风，一大早山上的天候就不大稳定，小屋垂挂的草帘也被秋风吹得摇来晃去。父亲拂晓就启程下山去村子里干活儿。斯娃则是一整天窝在家中，难得今天想梳个头髮，她挽起捲曲的髮梢，戴上父亲送她的髮围，上面有着波浪纹的图案。接着又升起了柴火静待父亲的归来。好几次她听见树林的吵杂声中夹杂着远处传来的野兽叫声。

天快要黑了，所以只好一个人先吃晚饭。在黑色的米饭浇上烤过的味噌吃。入夜之后，风停了，却感觉身体愈来愈冷。在如此奇妙的静谧夜晚，山中一定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。有时似乎听见天狗[注]砍倒大树所发出的倒塌声，有时又会听见在小屋门口附近，好像有人在淘洗红豆的沙沙声[注]，有时又从远处传来仙人清脆响亮的笑声。

[注] 天狗是日本传说中的妖怪，红脸长鼻子，据说拥有怪力，也是地方上的守护神。

[注] 这里指的是日本山梨县传说中的妖怪，名为小豆洗或洗豆妖，常在河边出现，会发出窸窸窣窣像是淘洗红豆的声音，这种声音据说可以传很远。

迟迟未见父亲归来的斯娃，因为等得不耐烦，于是用草编的被子裹着身体，在炉火堆旁边不小心睡着了。就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下，她感觉不时有人在门口偷偷地掀开草帘朝屋内窥探。莫非是仙人在偷看，她心想，却不敢轻举妄动，只好动也不动装作睡着的样子。

在燃烧的火光中，隐约可见有个白色物体，忽隐忽现地出现在门口的地上。是初雪！虽然仍在睡梦中，心情却雀跃不已。

好痛！她感觉到身体像是麻痺般的沉重。接着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臭味。

“混蛋！”斯娃简短地叫了一声。

还搞不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，就一个劲儿冲出了门外。

是暴风雪！雪片猛烈地打在脸颊上。她不由得跌坐在地面。转瞬间她的头髮和衣服上都覆盖了白色的雪。

斯娃站起来，一边剧烈地喘息，一边步履蹒跚地走着。她的衣服被强风吹得乱七八糟。她一直向前走，不知走了多远。

瀑布的水声愈来愈大声，她愈走愈急，好几次用手拭去鼻涕，瀑布的声音几乎就在她脚底下。

她站在随风狂啸成排的冬树缝隙之间，大声地吶喊。

“爸爸！”

【四】

一回神，四周变得昏暗。微微感受到瀑布流泻下来的轰然声响。感觉似乎一直盘旋在头顶上方。身体则是不由自主随着哗啦啦的声响摆动着，全身冷到骨子里去了。

啊啊，原来是在水底啊，当她意识到这点，顿时感到通体舒畅，清爽自在。

突然，双脚向前延展，便无声无息地往前游，鼻尖差一点撞上了岸边的岩石。

大蛇！

她心想着：“难不成我变成大蛇了！”。她喃喃自语说着：“好高兴啊，再也不用回到小屋了。”接着用力动一动鬍鬚。

其实只是一尾小小的鲫鱼。只会嘴巴一张一合，动一下鼻尖的疙瘩而已。

小鲫鱼在潭面附近的水域来回地游动。看似要振起胸鳍浮出水面，却忽然甩动尾鳍一下子又沉入水底。

时而追逐水中的小虾，时而隐身于岸边茂盛的芦苇草里，时而啄一下岩石边的青苔，快乐地玩耍着。

接着，鲫鱼一直维持不动。只是偶尔微微地摆动一下胸鳍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，就这样维持了好一会儿。

不久，身体扭动一下，便笔直地朝着潭心游去。转瞬间，犹如树叶般，被吸了进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