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清贫谭

以下所记述的故事,本是《聊斋誌异》当中的一篇,原文有一千八百三十四字。若写在我们平常用的四百字原稿用纸上,只够填满四张半,算是迷你的极短篇。故事虽短,但在读的过程中,各式各样的幻想如泉涌而出,绝不会输给一篇三十张稿纸左右的短篇杰作,读来同样是津津有味。我尝试写下那些幻想情节。也许这样的行为会被认为是偏离了写作的本质而遭人非议,但对我而言,《聊斋誌异》里的故事与其说是古典文学,毋宁说更近于乡野传说。作为二十世纪新生代作家的我,便以此古老传说为骨架,任由不切实际的幻想尽情挥洒,藉以寄託一己之慼怀,还大言不惭向读者宣称这是创作,而不觉得犯了什么滔天大罪。想要树立新的风格,唯有发掘浪漫主义的弦外之音,努力开拓写作方向,此外无他。

很久以前,在江户的向岛一带,住着一个叫做马山才之助,名字平淡无奇的男人,生活过得极为贫困。三十二岁依旧是个光棍,对菊花如癡如狂,一旦听闻哪儿有佳苗,不论远近,必定前去恳求对方割爱给他,就算跋涉千里也甘之如饴,由此可知他是何等的癡狂。某年初秋时分,听说在伊豆沼津一带有佳苗,他马上整理行囊动身出发,越过箱根的山,抵达沼津之后,四面八方寻觅,总算买到了一两株珍贵的幼苗。他取出事先準备好的油纸,把幼苗像宝物似地小心翼翼包好,喜孜孜地踏上了归途。

回程途中,再次行经箱根的山,从山上远望小田原市的风光一览无遗,忽然背后传来啪哒啪哒的马蹄声。踩着迟缓的步伐,那声音既无意向他靠近,也不至于离开太远,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在他身后尾随着。才之助正因购得佳苗一事得意洋洋,对于马蹄声什么的丝毫不以为意。然而,过了小田原市,又往前走了两里、三里、四里,马蹄声依旧保持原来的距离,啪哒啪哒地走着。这时候,才之助总算察觉到有些不对劲,回头一看,只见一位美少年骑了匹奇瘦无比的马,正走在他身后约莫十间[注]不到的地方。看到才之助回头,少年似乎对他微微一笑。既然对方释出善意,他也不好意思装作没看到,自顾自地走下去,只好停下来,也对少年报以微笑。少年朝他靠近后下马说道:

“真是好天气。”

[注] 距离的计算单位,一间约一.八一八公尺。

“是啊,天气还不错。”才之助附和道。

少年又拉起缰绳牵着马,继续往前走,才之助也和他併肩同行。仔细端详少年的模样,不像是出身于武士之家,不论人品和气质皆称得上高尚典雅,服装也颇有品味,言谈不拘小节,态度落落大方。

“您是要往江户去?”听到他如此亲切询问,才之助也很自然地随口回应。

“是啊,要回江户去。”

“原来您是江户人氏,是从哪儿打道回府?”凡是旅途上的偶遇,总有这样一番接迎酬答。才之助至此卸下心防,便将此番旅行的目的全部说给少年听。

少年眼睛突然为之一亮,便说道:“原来如此,您是爱菊之人,真是太好了。关于赏菊我也略知一二,想来种苗并无好坏高下之分,全看培育灌溉的方法是否恰到好处。”少年稍微谈起了他的栽培方法。对菊花癡迷的才之助,话匣子一开,这下子聊得更起劲了。

“是吗?我却以为优良苗种是必备条件呢,比方说……”藉此机会才之助尽可能展现他对于菊花的渊博知识。少年没有直接加以反驳,倒是从他不时插进来的简单提问,隐约展现出对于菊花非比寻常的丰富经验。才之助越聊越觉得没自信,聊到后来甚至声音变得有些哽咽。

“我已无话可说,说一堆理论不过是空谈罢了,还是让你亲眼见识一下,除此以外没别的办法。”

“言之有理。”少年冷静地点点头。才之助巴不得拉住对方,说什么也要让少年鉴赏一下自己的花园,要听他发出“啊”一声的惊叹,否则实在嚥不下这口气。

“就这么办吧,你看如何?”才之助为此焦躁不安,方寸尽失。

“等下就请你一同来寒舍小歇如何?只要一眼就好,请务必来看看我种的菊花,千万别推辞啊。”

少年微笑道:“我们另有要事在身,腾不出空来。实不相瞒,此番江户之行,不得不赶紧找份差事做做,聊以餬口。”

“那种事,小事一桩啦!”才之助已是骑虎难下。

“先到舍下稍事歇息,之后再找工作也不迟呀。总之,你务必先来鉴赏一下我种的菊花。”

“这下麻烦可大了……”少年敛起笑容,一脸严肃地陷入长考。沉默不语地向前走了一会儿。忽然抬起头来说道:“其实我们是沼津人,陶本三郎是我的名字,早年父母双双辞世,只有我和姊姊二人相依为命。近日家姊突然对沼津心生厌烦,说无论如何想去江户看一看,便草草收拾身边的什物,而如今正赶往江户途中。即使到了江户,也还未有其他打算。这一路上惶惑不安,实在没有余裕去谈论菊花的事。我对菊花也不讨厌,才会不自觉地多聊了几句。仔细想想,现在的我们,根本没有时间精神谈什么菊花。我想就此打住,拜託,请把我忘了吧。那么,我们就此告别。”少年用哀愁的语气说道,并以眼神致意,正要跨上马背之际,才之助紧紧拉住他的衣袖。

“且慢。既是如此,更应该招待你到寒舍一叙。就别再推辞了,我虽然穷困,但照顾你姊弟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。一切交由我来办!方才你不是说有姊姊同行,那她人呢?”

朝后方一看,这才发现,有位身穿红色旅装的姑娘,刚好站在瘦马的阴影处,才之助不禁涨红了脸。

才之助的盛情难却,姊弟二人最后同意先在向岛的陋屋住下来,作为暂时栖身之所。一到才之助的家,眼见家徒四壁,才发现远比他所形容的还要贫困。姊弟俩不禁面面相觑,叹了口气。才之助也不以为意,连衣服都还没换下来,便兴致勃勃地将姊弟带到菊花田,自我吹捧夸耀一番。然后又擅作主张要姊弟暂时住在菊花田里的纳屋[注]。由于才之助居住的地方是杂乱不堪的茅草屋,连个立足之地也没有,纳屋倒是比较适合长久住下来。

[注] 日本人称用来贮藏工具什物的农舍为纳屋。

“姊姊,这可使不得。没想到我们竟会受这种人款待。”陶本弟弟,在纳屋一边解下行囊,一边对姊姊悄声私语。

“是啊。”姊姊微笑着,“不过,还是顺其自然吧。这里的院子似乎很大,以后,你就多帮忙种些好菊花,好报答人家的恩情。”

“哎呀,姊姊,妳该不会是想在这里长住下去吧。”

“没错。我很喜欢这儿的环境。”说完,就脸红了。这位姊姊,年约二十,肤色宛如凝脂白玉,身材秾纤合度。

隔天早上,才之助和陶本弟弟突然发生了口角。原来姊弟俩一路上用来代步轮流骑乘的那匹老瘦马,昨晚明明还在菊花田的角落栓得好好的,如今却不见蹤影。今晨,才之助一早醒来,照例先到菊花田探视一番,那时马已经不在了。而且,田里面到处可见马儿践踏过的痕迹,菊花也被啃得精光,惨不忍睹,才之助心痛不已,放眼望去菊花田已是一片狼籍。才之助不敢置信,连忙去敲纳屋的门。弟弟马上起来应门。

“怎么了,有什么事吗?”

“你来看一看,瞧你们家那匹瘦马,把我好好的一个菊花田弄得七零八落。我简直不想活了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”少年心平气和回答他。“那我家的马儿呢?”

“我才不管马的死活哩,八成逃走了吧。”

“真是可惜啊!”

“你说的什么话?那种瘦巴巴的马!”

“说牠是瘦马,太过分了!牠可是匹灵巧的马。走吧!我们得快点找到牠才行。至于你的菊花田,也没什么大不了嘛,就随它去吧。”

“你刚才说什么?”才之助脸色发青,气急败坏地大吼。

“你这臭小子,竟然敢侮蔑我的菊花田!”

这时候,姊姊从纳屋笑盈盈地走出来。

“三郎呀,快向人家道歉。那匹瘦马没什么可惜,是我把牠放走的。先别急着找马,快去帮忙人家收拾残破的菊花田才要紧。这不是个报恩的好机会吗?”

“什么嘛。”三郎长叹了一口气,喃喃自语说道:“该不会妳早已盘算好了?”

弟弟,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着手整理菊花田。仔细一看,有些叶子被啃得碎烂,有些被踩在地上。这些濒临枯死的菊花经由三郎的手重新栽植,很快又恢复生机,花茎饱含水分,花蕾厚实柔嫩,萎缩的叶子也慢慢有了脉动,坚挺地伸展开来。才之助看得是张口结舌。但他是养菊的名士,也是有自尊的。于是他合拢了长袍袖,强作镇定冷冷地说道:“那么,请继续好好干活吧!”说完便返回主屋,盖上棉被装睡,随即又起身,从雨窗的缝隙,悄悄地窥看菊花田,菊花几乎都起死回生,亭亭玉立,迎风摇曳生姿。

这天夜里,陶本三郎满心欢喜地来到了主屋。

“我来这里是为了今早的事向你致歉。倒是有件事想找你商量,刚才我和姊姊交换了意见说来有点冒昧,我们知道你日子不怎么好过,所以我想租下一半的菊田,为你栽种上等的菊花,然后拿到浅草一带去兜售,不知你意下如何?但愿能为你种上最好的菊花以表谢忱。”

才之助还在因为今早三郎栽种菊花一事损及自尊,心情相当恶劣。

“我拒绝。没想到你也不过是个卑鄙的小人嘛。”

才之助逮着了机会,摆出一副不屑的轻蔑口气,得理不饶人地说道。

“真教人意外啊!我原本以为,你是个爱菊的风雅之士,没想到你竟然想卖掉我心爱的菊花去换取柴米油盐,岂不是与贩夫走卒无异,对菊花而言等于是羞辱。将敝人高尚的兴趣拿去换取金钱,太龌龊了,我拒绝。”简直像是武士说话的口吻。

三郎听了一肚子火,语气也转为强硬。

“凭着上天赋予自己的实力赚得柴米油盐,我不认为是什么贪图富贵的恶业。你轻蔑它,认为低俗,实在错得离谱,一副纨绔子弟的说话口气,别自以为是了。做人哪,固然不应使用不当手段去追求财富,但过分地夸耀贫穷,也是要不得的。”

“我哪时夸耀自己贫穷了?我是有些祖先留下的遗产,自己一个人生活,绰绰有余,并不奢望什么荣华富贵。你少在那边多管闲事了。”

两人又开始唇枪舌剑了。

“你这人员顽固。”

“说我顽固也好,纨绔子弟也罢,我都无所谓。我啊,只愿与我心爱的菊花共享喜怒哀乐,甘心过着这样的生活而已。”

“那好,我明白了。”三郎苦笑着点头称是。“对了,还有一件事,想徵得你的同意。在纳屋的后方,有一块十坪左右的空地,只要那块地就好,可否将它租借给我们?”

“我不是个吝啬的男人。纳屋后方的那块空地恐怕不敷使用吧?这样好了,反正菊花田有一半荒废着,也没栽种什么东西。就把那一半借给你们吧!随你们怎么利用都行。但是丑话先说在前面,我这个人绝不会跟做菊花生意的卑鄙小人有任何往来,从今天起,咱们各管各的,互不相涉,就把我当作陌生人吧。”

“我懂你的意思了。”三郎不再多说,“就照你的提议吧,那我就租下一半的菊花田。还有件事,你看如何?纳屋后方有一些捨弃不用,成堆的碎花苗,可否一併让给我。”

“这种芝麻绿豆的事,不用向我一一回报。”

于是两人就这样不欢而散。到了隔天,才之助还特地把菊花田分割成两半,在边界处架起了高高的篱笆,彼此看不见对方,两家就此绝交了。

※※※

终于,到了秋意正浓的时节,才之助的田里,到处盛开着美丽的菊花,他很在意邻居的田里不知状况怎样?有一天,他悄悄地透过篱笆的缝隙偷看,不由得大惊失色。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大朵的菊花,开满了一整片花田。纳屋也重新翻修过,如今看起来已经成了美轮美奂适宜居住的华屋。才之助看了之后,内心五味杂陈,难以平静下来。很明显的,在这场暗中较劲的菊花之争,才之助是彻底的输了。更何况人家连房子都盖得那么漂亮,想必卖掉菊花挣了不少钱。真是下流!也不知是出于气愤还是嫉妒,各种複杂的情感在内心激荡,他忍无可忍,决定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,终于越过了篱笆,闯入隔壁庭院,仔细看着这些菊花,愈看愈觉得一个比一个长得漂亮。花瓣的质地厚实,强而有力地向外伸展,尽情盛开,而且花朵富有弹性,好像轻轻一碰就会微微震动般地,竭尽生命似地绽放着。再仔细一看才发现,这些都是当初自己捨弃在纳屋角落那些碎花苗所开出的花朵。

“哇……”他不自觉发出惊讶的声音。

“欢迎大驾光临,我们已等候多时。”自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,才之助慌张地回过头,只见陶本弟弟笑容可掬地站在那里。

“我输了!”才之助自暴自弃地大声说。“我自认做事光明磊落,既然输了,便要勇于承认失败。请你收我为徒弟,过去的事就让它……”说着,他抚住胸口做了一个向下滑的动作。“就让它付诸流水吧!只不过……”

“不,还是别再往下说了。我不像您有精神洁癖。正如您推测的,我还是持续做着菊花的买卖,请别因此而轻视我们。不然,我姊姊会一直为此耿耿于怀。我们也很努力讨生活啊。坦白说,我们并不像您继承了祖产,如果不靠卖菊维生,真的是只有死路一条,这点还请您多见谅。藉这次的机会,让我们和好如初吧。”

话一说完,三郎低下头来,才之助看了于心不忍,便如此说道:

“不,不,被你这么一说,我也不免感到心痛,其实我并没有嫌弃你们姊弟俩。再说,从今而后,你就是我的养菊老师,让我多跟你学习学习。”才之助老老实实向三郎行了个礼。

如此一来,两人之间暂时和解了,篱笆也拆了下来,两家又恢复彼此的往来,但有时还是会有些摩擦。

“你能栽培出这么美的菊花,一定有什么独门妙方。”

“没这回事。在此之前,我已毫无保留将养菊知识全部传授予您,俗话说得好,师父引进门,修行在个人,其余的就是指尖的奥祕。对我来说,养菊全凭感觉,要如何把它转换成语言,我不知道。或许,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吧!”

“言下之意,你是个天才,而我却是蠢才?不管你怎么教,我就是学不来。”

“您这样说,真伤脑筋。或许该这么说吧,我栽种菊花,是为了谋生,万一种不好没卖出去,则三餐无以为继,我想或许是赌上了性命,花才会开得这么大。至于您栽培菊花,纯属兴趣,是为了满足自身的好奇心和虚荣心。自然心态上大不相同。”

“照你的意思,我该改行去卖菊花是吗?要我做如此下流卑贱之事,不觉得可耻吗?”

“不,我并没有这么说。您这人真固执,老是这样不讲理。”

就这样,两人又闹不愉快了。相较于才之助的贫困,陶本家则是愈来愈富有。隔年的正月,在未经主人的许可下,姊弟俩找来了木匠,突然盖起了一栋宅院。这栋宅院的位置紧邻才之助的茅屋,几乎相连在一起。才之助见到这番情景,不免又兴起和陶本家绝交的念头。

有一天,三郎以认真的表情登门拜访,对才之助说:“请您与家姊结婚。”似乎经历了一番深思熟虑的口吻如此说道。

才之助听完,脸颊立刻红了起来。记得初次瞥见到她,那温柔清纯的气质,时常念念不忘。却因为男人的自尊心,两人又无缘无故吵了起来。

“我穷得要命,连聘金也没有,没资格娶老婆。你们现在可是大户人家了,我哪儿高攀得上。”才之助又在挖苦三郎了。

“不,所有的东西,都是属于您的,家姊早就盘算好了。不需要什么聘礼。只要您愿意搬来我们家就行了。家姊一直爱慕着您。”

这岂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?才之助极力掩饰自己的狼狈。

“这件事就别再提了。我也有自己的房子,想要我入赘,门都没有。我也老实地告诉你,其实我不讨厌妳姊姊,哈哈哈哈。”他看似豪迈大笑几声,“但入赘这种事,对男人而言是奇耻大辱,所以我拒绝。回去请转告妳姊姊,如果不嫌弃清贫的生活,我随时欢迎。”

两人之间的对话又以争吵收场。然而这天夜里,忽然有只白色柔弱的蝴蝶乘着风,悄无声息地潜入才之助髒兮兮的卧室。

“我并不讨厌清贫的生活哟!”说完,便嗤嗤笑着。姑娘的名字叫做黄英。

于是,才之助和黄英在茅屋住了一阵子,彼此相安无事,但黄英开始在茅屋的墙上挖出了一个洞,并在紧邻的陶本家外墙上也凿穿了一个洞,这么一来,便可在两家之间自由进出。一些生活上的必需品,她陆续从原本的家中搬过来,看在才之助眼中,心里面很不是滋味。

“真伤脑筋!妳看看,这个火炉,还有这个花瓶,哪样不是从娘家搬过来的?做丈夫的用妻子娘家的东西,叫我面子往哪里搁?以后不许妳再回去拿东西了!”才之助如此斥责妻子,黄英总是笑脸以对,依旧三不五时回家拿东西。自命清高的才之助迫不得已,只好做了一本大帐簿,逐条记下黄英从娘家搬过来的物品,并写上:“左记物品暂时寄存予以保管”等字样。然而,至今放眼望去,家中的物品全是黄英带来的,没有一样是自己的,要是一项项逐条记载,恐怕再多帐簿也不够写,才之助终于绝望了。

“託妳的福,我总算成了吃软饭的丈夫,就像是仰仗着老婆的庇荫享受富裕生活一样,这是身为男人最不名誉的事。我廉洁自守了三十年的清贫生活,就因为你们的介入被破坏殆尽。”某个夜里,才之助又深深地感叹,并对妻子大发牢骚。

连平日温柔的黄英,也难得地露出了哀愁的表情。

“也许都是我的错,但我一心只想要报答你,才会如此用心良苦地为你打点生活上的一切,却没想到你是如此有志于清贫的廉洁之士。既然如此,不如卖掉我新建好的房子以及所有家当,卖掉所换得的钱,任你自由去挥霍!”

“别说傻话了,我怎么可能拿那些不乾不净的钱!”

“那你要我怎么做才好?”黄英掩面哭泣,“三郎为了报答你的恩情,每天那么努力地栽种菊花,又挨家挨户去送花苗拚命挣钱。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称心如意呢?你和我之间的想法,实在是天差地别。”

“除了分开,也没别的办法。”为了维护颜面随意脱口而出的话,让事情演变至这步田地,才之助不得已说出言不由衷的重话:“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,这是我的生存之道。我没有权利对别人发号施令,所以,我会从这个家搬出去住。明天起我会在庭院角落搭起小屋,享受我以前清贫的起居生活。”

话愈说愈离谱了,然而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。隔天清晨,才之助立马在庭院一隅搭建了一坪左右的小屋,端坐在地板上,因寒冷而直打哆嗦。可是,才过了两晚清贫生活,他已耐不住天寒地冻。终于在第三天晚上,主屋的雨窗有轻扣的声响,他隔着雨窗的细缝朝内看,只见黄英白皙的脸庞露出了笑容。

“你的清廉洁癖,也会有撑不去的时候呢。”

才之助深感羞愧,自此以后,不再做无谓的坚持了。当墨堤边的樱花初绽之时,陶本家的大宅院也已竣工,并且和才之助原本的茅屋紧密相连,两家之间已没有区别。对于这些事,才之助从不过问,将一切全权交由陶本家的姊弟去处理,自己则是经常和邻居下将棋[注]。某日,一家三人外出去墨堤赏樱,找到不错的地点坐下来,才之助打开重箱[注],拿起带来的酒开始喝起来。向三郎劝酒时,儘管姊姊以眼神示意,三郎依然毫不在意接下酒杯。

[注] 日本固有的传统棋艺。

[注] 即盛食物用的多层方木盒。

“姊姊,就让我痛快地喝吧。现在家里已经够富裕了,即便我不在了,也足够姊姊和姊夫一辈子悠哉过日子,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。坦白说,我已经厌倦了每天栽种菊花的生活。”说完这番奇妙的话,三郎便肆无忌惮地豪饮,终于喝到不省人事,一倒下就睡着了。眼看着三郎的身体开始逐渐融化,最后化为一缕轻烟,在空中缓缓飘散,只留下他的衣物和草鞋。才之助惊愕不已,他小心翼翼抱起了衣物,看见地上出现一株水嫩的菊苗。他才领悟到陶本姊弟并非一般人,乃是传说中的菊精。然而,出于对他们的才能与情感的敬佩之心,才之助不但没有嫌恶,反而对悲伤的菊花精黄英疼爱有加。而那株三郎化身的菊苗,则是移植到自己的庭院里,每到了秋天花开时,只见花瓣呈淡红色,在菊花田里特别醒目,凑近一闻,酒的芳香立即扑鼻而来。至于黄英后来如何呢?在原文上记载:“黄英终老,亦无他异。”也就是说,她始终保持着普通女人的形态没有任何改变。